1985年,澳大利亚柳存仁教授在香港《明报》月刊第233期—237期上撰文指出,《西游记》中所引用的一些韵文,出自道数典籍,并进而提出“在百回本《西游记》之前……也许还有一个现在已经散佚或失落了的全真教本子的小说《西游记》存在的可能”(《全真教和小说〈西游记〉》)。
柳存仁先生所指小说《西游记》引用的韵文,如第八回引首词《苏武慢》、第五十回引首词《南柯子》、第九十一回引首词《瑞鹧鸪》、第七十八回比丘国道士国丈夸称的尊道韵语等,据查,确是出自道教典籍《鸣鹤余音》等。柳存仁认为,这显然是道教文化的痕迹,并由此可以推测,在百回本《西游记》之前有一种全真本《西游记》,而前者正是在后者基础上改造加工的,但却未能完全剔除掉全真教的气息。柳存仁指出,百回本《西游记》对全真本《西游记》保存得较多的一段有“二百几十个字”:
那是第三十六回下半《劈破傍门见月明》的部分。这回文字,似乎没什么“劈破傍门”的叙述,也许已经删割掉了。但是下面的引文,非道教中人恐怕还是写不出来的。这里的前文叙唐僧师徒当夜住在宝林寺,唐僧因感月色清光皎洁,对月思归,就口占了一首长篇古风。……长老闻得,亦开茅塞。正是:理明一窍通千窍,说破无生即是仙。
此外,柳存仁还指出,在百回本《西游记》第四十四回中,还保留有全真本《西游记》的另一“原装货”:
行者摇身一变成了个游方的云水全真。他在城门口和出来查点拽车的和尚们勤惰的两名道士相别之后,就“径往沙滩之上,过了双关,转下夹脊”,去找做长工的五百名和尚谈话。后来他用铁棒把那两名道士打死,又率领僧众,“径至沙滩上,使个神通,将车儿拽过两关,穿过夹脊,提起来摔得粉碎。把那些砖瓦木植尽抛下坡坂”。
柳存仁认为,“双关”、“夹脊”等乃道教术语,上述部分源出全真教典籍《重阳真人金关玉锁诀》。柳存仁最后说:
如果题虞集撰的《西游证道书序》证明是可靠的,那么《序》里所说的紫琼道人张模就很有可能是依托了丘处机撰写这个全真本子的,而汪憺漪、黄笑苍夸示的他们根据古本或大略堂本《释厄传》应该就是全真的那个本子。
在百回本《西游记》之前真有一个全真教的《西游记》么?这百回本果真是自全真本脱胎而出的么?为此,杭州大学中文系徐朔方教授在《文学遗产》1993年第6期上发表了《评〈全真教和小说西游记〉》一文,指出:
第一,柳存仁所称的百回本《西游记》那些出自道教典籍的韵文固然属实,但是,柳存仁却忘记了:小说成书时,正是三教合一盛行之际。那时,在宋元明士大夫中间难得找到一个不受对方影响的儒者、道人或居士。当时只有三教合一而以儒为主的儒者,或三教合一而以道教为主的道者,或三教合一而以佛为主的和尚或居士。正因为如此,以佛教为主的《西游记》才会引用全真教尊师的诗文,而这些诗文本来就采用佛家的一些词汇和表达方式。纯而又纯的全真教典籍可说并不存在。正因为如此,唐僧的那篇尊佛韵语(指第三十六回),一方面对道家某些手段加以批评:“若云采阴补阳,诚为谬语,服饵长寿,实乃虚词”,另一方面却引《庄子》为同调:“大智闲闲,澹泊在不生之内;真机默默,逍遥于寂灭之中”。这是宋元明时代中国思想界的实际情况。
第二,关于《西游记》第四十四回中“双关”、“夹脊”的道教术语,其实那时修炼金丹的知识在文人士大夫中间流行,即使不是信徒,也对它的一些术语耳熟能详。《红楼梦》所描写的贾敬服用金丹致死的描写只是这种习气的一点残留而已。柳存仁虽是正确地指出了第四十四回的这一部分源出全真教典籍《重阳真人金关玉锁诀》,但却半途而废,没有寻根究底。实际上《西游记》这一回某些描写固然源出于全真教经典,可是全真教经典却又源出于佛典。这是因为当时三教互相渗透、互为影响的。这就是我们可以从中引申出的结论。而在百回本之前,根本就没有一个全真本《西游记》,那只能是柳先生子虚乌有的主观臆测。
对于徐朔方与柳存仁的讨论,笔者以为,柳先生所提出的猜测未必没有可能。但是,柳先生关于百回本《西游记》因为带有全真道的痕迹,所以就必脱胎于全真本的观点,有着一个致命伤,这就是没有说明全真道本身就是一个主张道、释、儒三教合一的一个道教流派。正如《全真教祖碑》言:“先生劝人诵《道德清静经》、《般若心经》、《孝经》,方可以修证。”倘沿着这条思路提出全真本《西游记》的假说,其论证便会稍微丰满些。而徐朔方抓住宋元明时期三教圆融混一这一特征反驳柳存仁,似也对全真教主张三教合一(且系主动)这一关键点视而不见。假使柳先生再顺势反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既然百回本《西游记》反映了三教合一的历史潮流,而全真教也正是主张三教合一的,那么,百回本《西游记》不正是源自全真本《西游记》么——徐先生还能回答么?自然,笔者这里并非有意诘难,而只是想说:双方提出看法时都当留有余地,不必把话说死。再说,双方都仅凭百回本《西游记》的某些语言氛围就轻率地提出或否定一个假说,颇使人有隔靴搔痒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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