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9月,杜甫江阁落成,位于长沙西湖路与湘江大道相交的风光带上。那时我还没有离开长沙,有事没事经常会沿着湘江边散步,走着走着偶一抬头就看到杜甫江阁了。四层楼高的仿唐建筑,白墙,朱柱,古格栅窗,云纹石栏,整个建筑看上去古朴内敛,铁血雄浑。江阁与岳麓书院隔江相望,而天心阁则处于闹市,人头攒动中需踮起脚尖才能看到。唯有湘江之水,以不舍昼夜的奔涌告诉世人:逝去的时光不会重现,但想象可以。想象之所以可以,是建立在文字的基础之上的。肉身可以消陨,城垣可以坍塌,王朝可以没落,但文字不会,就像这首《江阁对雨有怀行营裴二端公》里所写的:“南纪风涛壮,阴晴屡不分。野流行地日,江入度山云。层阁凭雷殷,长空面水文。雨来铜柱北,应洗伏波***。”一千多年之后再来读,那时那景那情仍恍若眼前,它们带着已然远逝的声韵和气息得以留存下来,与我们的想象一起,去追溯,去缅怀,去探询。
同为漂泊者,彼此的境遇纵然千差万别,但总有相通的地方。现在回想起来,雨中的杜甫江阁给我留下的印象更为深刻。那天我坐在一位朋友的车里,在经过湘江大道时,雨突然变得密集起来。透过车窗玻璃我看见杜甫江阁,它在溅起的雨雾中流转,与茫茫云天一起,如同幽深岁月中的幻境。雨水沿着车窗玻璃往下淌,仿佛在努力擦拭这世俗的尘埃,视线竟然慢慢地清晰起来,那雨雾似乎一下子加深了杜诗中的凝重和冷峻。
是的,我仿佛看到“杜陵老翁秋系船,扶病相识长沙驿”。相识吗?我蓦然转过头来,渐渐远去的杜甫江阁突然矮了下去,那个倚在江阁门口着一袭青衣的老者就是杜甫吗?我知道,杜甫是喜欢雨的,他一生写过不少与雨有关的诗篇,如:《春夜喜雨》、《秋雨叹》、《梅雨》、《朝雨》、《村雨》等,多达数十首,其中有三首就是在这里写的。除了《江阁对雨有怀行营裴二端公》之外,还有《风雨看舟前落花戏为新句》和这首《雨》:“山雨不作泥,江云薄为雾。晴飞半岭鹤,风乱平沙树。明灭洲景微,隐见岩姿露……”这样的诗句让我看到的是湘江一千多年前的样子,那时湘江两岸还保持着原生态,山林苍翠,植被丰茂,鸥鸟翔集。就像此时,丰沛的雨水让万物和诗歌得以滋长。
自那以后,我多像一个形迹可疑的人,我不是苏涣,也不是李龟年,但我们终归还是相遇了。杜甫直视我,我面不改色,他可以将我视同陌路,我还是把他引为知己。他赞赏的人是蜀人苏涣,此人年轻时闯荡江湖,后考取进士官至御史“佐湖南幕”,却常游离于官场之外,知杜甫到了长沙,特来探访。杜甫爱其诗才,两人把酒论诗,相谈甚欢,常聚于江阁佃楼或湘江扁舟之中,挑灯畅谈至深夜不散。我不擅饮酒,杜甫就罚我作陪,我的眼皮直打架,他却视而不见。我甚至妒忌从洛阳来的李龟年,诗圣和乐圣,仅一次偶遇,他就以那首著名的《江南逢李龟年》相赠:“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这个杜工部,虽然常悲戚满怀,却是个典型的性情中人,在他乡遇故交时,其诗作往往明朗欢快,感奋之情跃然纸上,全然没有了“饥藉家家米,愁征处处杯”、“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之类的悲愤沉郁之气。我笑他,他不以为然。他的不以为然里自然有我无法意会的缘由。
也罢,我只写我的新诗。就像现在,我登上杜甫江阁的二楼。不无平静地对着杜甫的雕像,以及他背后那幅大型的木制浮雕,对,就是那个《杜工部潇湘行踪***》,我写道:
“那木质的流水是薄的/不再响动/你每走一步/都是深渊/当你停下/一秒已逾千年/我没有停/被身后未知的惶惑所追赶……”
诗没有写完。因为众所周知,在一个精神贫困的年代,何止是诗人,只要是人,心存惶惑都是正常的。
如上所述,我曾一度沉溺于这样的假想之中。现在回过头来,不禁要问:我们真正要去追溯什么,缅怀什么,探询什么?
对于湖南,首先,杜甫可以说是一见钟情。那时的湖南还没有开化,尚属蛮荒之地,是国家***治、经济、文化的偏远地带。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但民风刚烈,山河壮美,既无闹市之盈耳,亦远离官场之纷争,正好对了杜甫的胃口,故被杜甫称之为“清绝之地”。但在长沙呆了一年之后,杜甫猛然回首,才惊觉道:“远愧尚方曾赐履,竟非吾土倦登楼。”怎奈此时已贫病缠身,去日无多,虽心有不甘,也只好挥泪长叹:“归路从此迷,涕尽湘江岸。”
或许这就是杜甫的宿命。人,终归是要有一个去处的,诗人同样不会例外。此前,屈原和贾谊曾贬至湖南,结果呢?屈原在汨罗抱石投江而去,贾谊则在抑郁、苦痛中早逝。杜甫万万不会想到,他的命运也会在这里画上句号。
由此看来,湖南不是一个一般的去处。浪迹惯了的杜甫原只是想在湖南呆一段日子,就像他曾经在华州、成都、夔州等地一样,少则半载,多则一年,这里走一走,那里游一游。想是这样想,谁料这一来却是穷途末路。首先是去衡州(今衡阳)寻访好友韦之晋不遇,急忙又赶赴潭州(即长沙),韦之晋却又暴病身亡。接下来就穷困潦倒,紧接着又疾病缠身。自那以后,杜甫再无心远游,只好暂时寄居舟中,常泊于南湖港。后来移居到江边离南湖港不远的一处佃楼,也就是现在杜甫江阁的位置。从此,他以写诗卖文艰难度日。一代诗圣把他最后的时光和诗篇毫无保留地留给了湖湘大地。
杜甫在湖南一共留下了近百首诗作,他走到哪里,诗就跟到哪里。为了纪念他,杜甫江阁录其中59首,展于世人。“江畔长沙驿,相逢缆客船”,“夜醉长沙酒,晓行湘水春”,“树蜜早蜂乱,江泥轻燕斜”,“著处繁花务是日,长沙千人万人出”,“不见定王城旧处,长怀贾傅井依然”,“寺门高开洞庭野,殿脚插入赤沙湖”……类似这些字字珠玑的句子,俯拾皆是。唐人元稹曾对杜甫的诗歌进行了这样的概括:“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杜甫的这些诗句成就的不仅仅是一个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它们对于后世,尤其是对于湖湘文化的影响和浸染有着不可估量的意义。
杜甫走后不久,也就是公元805年前后,当杜甫的诗魂还在洞庭湖上漂来荡去时,一大批文人又相继流落到了湖南,如宋之问、孟浩然、张九龄、张说、刘禹锡、韩愈、柳宗元等,他们或被贬,或被流放,在湖南这块土地上留下了大量的传世诗文。等到岳麓书院建成,则又是一百多年之后的事了。岳麓书院讲堂所悬的“道南正脉”匾额,显示着湖湘文化所代表的儒学正统,这冥冥中正好与杜甫合拍,从此杜甫江阁和岳麓书院不只是相望,还可以相惜了。至于“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则更像是对后来者的一个召唤。顺应着这一召唤,湖湘大地人才辈出,他们的身上都烙有鲜明的地域特征。尤其是近代,煌煌大家犹同井喷,王夫之、陶澍、魏源、王船山、曾国藩、左宗棠、谭嗣同、郭嵩焘等等,他们的敢为人先和对现实的关怀,成为湖南人经世致用的典范。杜甫作为中原文化南下的代表人物,其投射在湖湘文化上的孤绝身影是清晰可见的。
如今,杜甫江阁成了诗人们经常前往凭吊的地方。这是属于诗歌的礼遇,虽然来得很晚,但总算是来了。总算有这样一个去处,供这个物质至上的时代以驻足,以仰望。
在一个诗歌的国度里,我们拥有过像杜甫这样的诗圣,即使在诗歌备受冷落的今天,我还是坚信有人会向往“诗意地栖居”,也还是有人会站出来说,我们还将拥有诗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