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拉的原型》是文学大师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遗世之作。这部未竟之作在内容上不如《洛丽塔》《普宁》或者《微暗的火》等名作那样完整饱满,但在这138张卡片的手稿中,纳博科夫已经勾勒出一幅完整的西方社会的精神荒原的画卷。
在这幅画卷中,首先映入读者眼帘的是西方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与无处可逃的孤独感。综观整部小说,找不到一份健康的亲密关系,没有人真正地关爱他人,这导致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日益加深,人们在美国这片繁荣的荒原上过着丰裕但并不幸福的生活。
小说的女主人公弗洛拉的祖父列夫・林德是从俄罗斯移民到美国的艺术家,他在俄国拥有“大批坚定不移的仰慕者”,但到了美国却无人欣赏他。这种失意感与挫败感压垮了他,使他在孤独中死去了。
列夫・林德的儿子亚当比父亲成功,30岁就成为一名时尚摄影师,收入不菲,娶了“可爱的芭蕾舞演员兰斯卡雅”为妻,但这个婚姻可能只是个挡箭牌而已。亚当是个同性恋者,当他发现他所爱恋的小伙子掐死了另一个他没有得到却爱得更深的男孩时,他绝望地开***自杀了。他的妻子不仅对他的死不痛心,还利用他的自杀发了一笔财,她“轻而易举地将这些照片卖给当地一家名为‘音调’的杂志,交易所得够在巴黎买一套公寓”。多么令人齿寒啊!一个“可爱”的妻子对自己尸骨未寒的丈夫没有一丝一毫的尊重,一个杂志在这个娱乐至上的年代为了迎合人们变态的趣味不惜重金收买这血淋淋的照片。
似乎兰斯卡雅也从未把心放在自己的女儿身上,因为她一直忙于应付那些风流倜傥的情人们。只是在40岁后,所有的情人离开了年老色衰的她,她才与一位上了年纪的英国男人稳定下来。这位英国老男人的名字叫“休伯特(Hubert)”,与《洛丽塔》中的男主人公亨伯特(Humbert)极其相似,只是少了个字母m而已。而弗洛拉的出场与洛丽塔也极其相似:“休伯特总在她身边转悠,嘴里哼着单调的曲子,多多少少有些迷惑着她,并且用黏糊糊的某种无形的东西越来越紧地围困住她,让她无论转向哪边都躲避不开。”有一次弗洛拉生病发烧了,她的母亲出去买药,休伯特貌似很关心地照顾弗洛拉,陪她下国际象棋解闷,实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当弗洛拉没精打采地把棋盘推开时,“他突然带着父亲般的关心说‘宝贝,我担心你会冷’,就势从他所在的床踏板这个有利位置将一只手伸进被窝,摸到了她的小腿”。与洛丽塔不同,弗洛拉对这个老男人充满了厌恶与鄙视,所以她奋力反抗,先是大声尖叫,然后“飞起一脚踢中他的命根子”。闻声赶来的母亲却对休伯特安慰有加,对女儿则大声斥责,这令弗洛拉大失所望。弗洛拉的母亲是极其自私的,她为了这个唯一“想娶她为妻”的男人,不惜伤害女儿,在女儿明明告诉了她性骚扰的情况下,她却戴上了眼罩,坚持说休伯特是个很“仁慈的男人”。所以受到了双重背叛的弗洛拉“记不得自己的父亲了,更是讨厌她的母亲”,这种没有安全感的家庭生活成了弗洛拉夜里常做的待恶梦的源头。
弗洛拉在成长过程中没有体验到任何的自我价值感,所以在14岁那年,当她与一个英俊的同龄男孩偷食禁果以后,她就把性当成了一种补偿甚至精神寄托,成为了一个无可救药的性瘾者,连她自己都数不清20来岁时的“那些鸡零狗碎的男女苟合”。当弗洛拉在大学的毕业典礼上见到功成名就的神经病学家菲利普・王尔德医生时,她就下决心让这位“可谓应有尽有,就是长相寒碜了点儿”的演讲者娶她,当然她对他的机智毫无兴趣,她看中的是他的名气和财富。所以当她的母亲在毕业典礼的过程中猝死时,她因为注意到这位名人就在她的身后而反应迟钝了些,等她跪在母亲的身边时,母亲的脉搏已经不再跳动了。她好像也并不太关心母亲的死亡,只把注意力集中在钓金龟婿上。为达到这一目的,她专门和同学在王尔德的左边开了家精品扇子店,终于有一天,王尔德进了店,又在选购扇子时禁不住年轻貌美的弗洛拉蛊惑,最终娶了弗洛拉。
婚后的弗洛拉对自己好不容易钓到的这位年长的金龟婿并不关心,除了天天介意“新泽西的住宅佣人少得可怜,亚利桑那州的墨西哥餐厅已经多年没有重新装修了,里维埃拉的别墅连个游泳池也没有”之外,就是寻找不同的。即使是在丈夫的熟人举办的宴会上,也能结识到新的情人,并到空置的公寓里去:“挑剔得可笑的弗洛拉把自己的皮大衣铺在床上,这才脱衣躺下……停下来轻抚一番,掩饰尴尬的神情,假装快乐……她那化过妆的眼睑紧闭着。脸颊颧骨上挂着一滴并无特别含义的珍珠般的泪珠。没有人能说出她那小脑袋里在想些什么。那儿有阵阵欲望泛起的涟漪,新结识的情人在晕厥中跌落,关于卫生问题的疑虑先产生继而消退,对除她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都鄙视。”既然性对她而言是一种“假装快乐”,既然她对所有的包括和她上床的人都鄙视,那么她为何乐此不疲呢?或许我们能从精神分析学家卡伦・霍尔奈的论述中找到答案,霍尔奈曾说过:“许多从表面看起来与有关的东西,实际上与之一点关系也没有,它只是表达了对于保障的欲望,而这种欲望源自缺乏安全感的焦虑。尤其对于那些对真正情爱已经绝望的人,性关系也许就是他们得到人际接触的唯一方式。”弗洛拉对性的神经质需要,实际上是受从幼年就缺乏安全感的焦虑的驱使,用来对付――或者说暂时摆脱――孤独感和无助感的惯性方式。为了追寻这种她能得到的“人际接触的唯一方式”,有洁癖的她不得不压下自己强烈的“关于卫生问题的疑虑”。著名的心理学家弗罗姆在《生命之爱》别指出:“性越来越多地被用来掩饰一种不够亲密的现象。我们用肉体亲近掩盖我们感觉到的人的疏离,当我们缺乏感情亲近时,我们最容易用肉体的亲密来替代。”弗洛拉只是用肉体的亲密来掩盖绝望的疏离感,她的情感始终对任何人都是封闭的,从不给自己一个机会去培养喜爱、信任和理解。“对艺术,对爱,对梦与醒之间的差别,她都一无所知……她不希望自己将来受到约束,所以拒绝讨论下一次约会。”一般情况下,她都能以“有如老虎发威,恶狠狠”的方式把这些伙伴们打发掉。
但偏偏有一个以情人自居的神经过敏的波兰作家不甘被这么匆匆地打发掉,在送花被赶出门之后,恼羞成怒,专门以弗洛拉为原型创作了一本小说《我的劳拉》,在小说的简介中还特意注明是“一本永远丢失了人名表的真人真事小说”。在这部小说中,“他对他情人的刻画足以毁灭她”。尽管这部小说被某家权威报纸的书评人批得体无完肤,但由于书中刻画入微的性描写满足了大众的偷窥欲,竟然爬升到畅销书排行榜的榜首。这位作家担心王尔德看不到这本书,还专门寄了一本给他读。王尔德立刻意识到书中的劳拉就是他的妻子弗洛拉。王尔德并不傻,不用这本书来提醒他就知道:“自结婚以来,我就一直在为耻辱故事集源源不断地贡献素材,这次经历只不过是故事集中单独的一篇。”
然而这种曝光在众人视线下的耻辱感及小说对年老体衰的他的传神刻画还是撕碎了他残存的自尊,这位著名的心理学家的心理并没有特别的强大,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学富五车的神经病学知识与心理学理论都无法拯救他,他的精神崩溃了,他只有在自我泯灭的幻想中才能体验到快乐;而他那精神分析报告式的对自我消亡过程的描述充满了神经质的自我憎恨:“自己那肥胖的身体,模糊的面容,猪一般可悲的目光……反复出现的字母‘I’恰好是我们最喜欢的人称代词‘我’,它暗示了一种文雅的解决方案:我可以瞬间画就径直穿越脑海中整个视野的一根垂直的线条,我还能用横线轻轻标出我自己身体的三个要件:双腿、躯干和头部。我开始研究这条象征我自己的垂直线至今已有数月。很快,用我意念中的大拇指,我可以抹掉‘I’的底部,就是代表着我连着的双脚的部分。在自我删除这一全新的过程中,我将去除我的脚趾获得的莫大快慰(我擦掉表示脚趾的白色粉笔线条时的感觉比还要爽)。”
在这里,纳博科夫表达了这部小说的深层次主题:西方世界的人们过着一种虽生犹死的生活,而导致这一结果的原因是存在意义的丧失。由此“生命”带给人的不是希望,而是对于活着的厌倦和恐惧。过着这种生活的人们渴望拥抱死亡,一如《劳拉的原型》的原标题,现在的副标题“死亡是欢愉的”所总结的一样,男主人公王尔德只有通过对自我泯灭的幻想,才能感到一份释放、一份愉悦、一份兴奋、一份补偿。
遗憾的是,纳博科夫没有写完《劳拉的原型》就去世了,所以故事接下来会朝着什么方向发展,我们不得而知。但单就纳博科夫通过上述人物在痛苦中的煎熬与挣扎所描绘出的绝望而空虚的精神荒原的逼真画卷来看,这不愧是部杰作。
[参考文献]
[1] [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劳拉的原型[M].谭惠娟,译.北京:人民文艺出版社,2011.
[2] [法]让・布洛.蝴蝶与洛丽塔――纳博科夫传[M].龙云,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3] [美]埃里希・弗罗姆.生命之爱[M].王大鹏,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7.
[4] [俄]弗・叶・亚历山大罗夫.纳博科夫与彼岸性:形而上、伦理、美学[M].圣彼得堡:阿莱捷亚出版社,1999.
[5] 段德智.西方死亡哲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作者简介]
彭朝霞(1976― ),女,河北临西人,石家庄邮电职业技术学院外语系讲师,河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智文静(1974― ),女,山西太原人,石家庄邮电职业技术学院外语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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