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文一】
流浪狗
文/鲍尔吉・原野
流浪狗无数次在人群中寻找自己主人的脸,它看到了一万张脸也许更多,其中没有它的主人。人们管它叫流浪狗,它觉得它只是狗而已。流浪是什么?是找不到自己的家,还是找不到自己的主人?它不懂。狗坚信家就在它寻找的路途中,主人是它看到的第一万零一张脸。是的,狗从不怀疑它能找到自己的主人和家。
狗和人一样,每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填饱肚子。食物在哪里?食物不在装狗粮的碟子里,食物在路上。流浪狗吃到的残羹冷炙,全要仰仗人。在人类扔掉的垃圾里有狗的食物。这件事不好说,也许有,也许没有。当你看见一只狗在路边的墙根晒太阳时,它可能吃饱了,至少不太饿。如果你看到狗东奔西跑,连路边的石子也要嗅上一嗅时,它多半快饿昏了。
我不知道流浪狗脑子里想的更多的是寻找主人,还是寻找食物,也许一起想。它脑子上挂着一根晾衣绳,上面飘落着两件破衣衫。一件叫主人,一件叫食物。它能找到食物――虽然肮脏不堪,但可以果腹,而找主人却没这么幸运。它的主人在人的眼光看来也许尊贵,也许不尊贵,却难找。主人不在垃圾箱里,不在路边装碎骨头的塑料袋里,他们在哪里呢?在流浪狗的记忆里,它的家――当然首先是它主人的家――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厨房连着卧室,煤气灶和排油烟机放在朝北的阳台上。冬天,阳台的玻璃挂着厚厚的白霜。晚上,男主人坐在沙发上,边喝啤酒,边看电视。狗趴在他脚下听他谩骂在电视里踢足球的人。这家的孩子一边假装写作业,一边玩手机游戏。隔一会儿,传来女主人的谩骂。每到周末,这家人会买来烤鸡架和朝鲜冷面,放在餐桌上,如同圣诞大餐。人嚼不碎的鸡骨头是上帝为狗准备的礼物。上帝没把人的牙齿设计得可以嚼碎一切东西。如果人连橡胶都能嚼得稀烂咽进肚子,老鼠吃什么呢?流浪狗觉得它的家正是被称为天堂的地方,而它的三个主人是三个天使,男主人是天使长。虽然,天使长因为工作辛苦、收入少而常常摔啤酒瓶子,狗认为瓶子是应该碎的,因为它不结实。女主人头发30岁就白了,被染成红色,她骂人可以连骂一小时,这是指她右手掐腰的时候。如果掐腰的手换一下,可以接着再骂一小时。狗听这些骂声骂语简直入了迷,多么流畅,伴以各种各样的表情和手势。狗不明白,男主人和小孩听到她的骂为什么不翩翩起舞呢?难道这家人一言不发才好吗?狗觉得骂声、哭声、笑声和狗叫一样,是活力的表现,是提前表达生活即将出现的各种各样难以预料的事。最难预料的事竟然是狗丢了。是人丢了狗,还是狗丢了人?这事太复杂,狗已经想不起来了,好像这是它上辈子的事。
雪下了一天一夜,狗爪子完全陷进了雪里。被大雪伪装的街道好像很整洁,狗知道这是假的,用不了几天,街道就会变成脏泥汤子。但雪地里见不到什么垃圾。人,加了衣帽看不出谁是谁。人只露出他身体的1/20,一点点脸,狗愈发分不清谁是主人。如果没有雪,狗记得在卖熟食的铁皮车下面,在回民熟食的露天柜台下面有一些碎骨头,但雪覆盖了一切。雪真是一个伪君子,狗在雪里吃力地跑,它看到别的狗在雪里的溲迹,那是黄色的洞孔。无论黑狗黄狗,雪地上的狗尿都呈黄色,好像它们喝过啤酒。麻雀也没有食物了。原来,卖粮食的摊床边上的树顶落满了麻雀,人一走,麻雀就落下来啄地上撒落的粮食。现在,大雪盖住了这些粮食。狗已经几天没吃东西,除了雪,没有东西可吃。它越来越不抗冷,因为胃里没有食物。
这只狗跑的时候三条腿落地――另一只被汽车轧瘸了。它跑起来不快。它觉得用不着快,可能就在下一刻,它的主人会像上帝一样降临在它面前,蹲下,抱起它。狗用脸在主人衣服上蹭,泪水沾满了主人的脏衣服。
它不知道,它的主人因为它腿瘸,永远遗弃了它。
【且读且思】
所谓流浪,是指生活没有着落,到处转移,随地谋生。之于狗,为何流浪?它的家在何处?狗不知道。它和人一样,饿了需要食物,冷了需要保暖,累了需要家――这些它都曾经有过,并且现在还在不断寻找。它对主人充满了信任,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它,她,以及他们,一直都没有放弃。流浪狗坚信“可能就在下一刻,它的主人会像上帝一样降临在它面前”,虽然我们都知道那一刻就是幻境,就是死亡的前一刻。文章运用转换视角等手法,让人读来不觉心酸。
【选文二】
风到底要吹走什么
文/鲍尔吉・原野
湖水的波纹一如湖的笑容,芭蕉叶子转身洒落了一夜的露水。晃动的野仿佛想起难以置信的梦境;旗帜用最大的力气抱住旗杆,好像要把旗杆从土地里拔出――它们遇到了风。
风同时用最大和最小的力量吹拂万物。它吹花朵的气流与人吹笛子的气流相仿,风竟有如此温柔的心,这样的心让湖水笑出皱纹。水原本没有皮,风从湖的脸上揪出一层皮,让它笑。风到底想干什么呢?风让森林的树梢涌动波涛,让树枝和树叶彼此抚摸,树枝抽打树枝,树叶在风里不知身在何处。风在树梢听到自己的声音变为合唱,“哗――哗――”,这声音如同发自脚下,又像来自远方,风想干什么?风不让旗帜休息。旗的耳边灌满扑啦啦的声响,以为自己早已飘向南极。
风从世界各地请来云彩,云把天空挤得满满当当。风是非物质遗产的手艺人,为云彩正衣冠,塑身材,让云如旧日城堡、如羊圈、如棉花地、如床、如海上的浪花、如悬崖、如桑拿室、如白轮船。风让云的大戏次第上演,边演边混合新的场景。剧情基本莎士比亚化,复仇、背叛和走向悲剧的恋爱在云里实为风里爆发。而风,没忘记在地面铺一条光滑的气流层,让燕子滑翔。风喜欢看到燕子不扇翅膀照样飞翔与转弯,风更喜欢燕子一头冲进农舍房梁的泥巢里。秋毫无犯啊,秋毫无犯。这是风对燕子的赞词。
风吹麦地有另一副心肠。它摩挲麦子金黄的皮毛,像抚摸宠物。麦子是大地养育的奇迹之一,黄金不过其一。大地原本无好恶,无美丑,无奇迹。大地养育毒蛇猛兽,还会分别万物吗?可是麦子不同,麦穗藏的孩子太多,每条麦穗都是一大家子人。麦粒变成白面之后,世上就有了馒头面条。上天喜看饥饿人吞吃馒头面条。人虽坏,也得活,是五谷而非金融衍生品养育着他们。植物里,麦子举止端庄,麦穗的纹样被人类提炼到徽章上。风吹麦地,温柔浩荡。风来麦地,像把一盆水泼过去,风的水在麦芒上滚成波浪。风一盆一盆泼过去。麦浪开放、聚拢,一条起伏的道路铺向天边。麦穗以为自己坐在大船上,颠簸航行。
风从西伯利亚向南吹拂。春天,风自苔原的冻土带出发,吹绿青草,吹落桃与杏花的花瓣,把淡红色的苹果花吹到雪白的梨花身上,边跑边测量泥土的温度。风过黄河不需桥梁,它把白墙黑瓦抚摸一遍,吹拂江南蛋黄般的油菜花,继续向南。风听过一百种叽里呱啦的方言,带走无数植物的气息,找到野兽和飞鸟的藏身地。风扑向南中国海,辨识白天的岛屿和黑夜的星星,最终到达澳大利亚的最南端。在阿德莱德的百瑟宁山,风在北方的春天见到这里的秋天。世上有两样存在之物无形,它们是时间和风。风说:“世间只有速度,并无时间。”风一直在对抗着时间。
风吹在富人和穷人的脸上,推着孩子和老人的后背往前走。风打散人的头发,数他们每一根发丝,吹干人们的泪痕。风想把黑人吹成白人,把穷人吹成富人,把蚂蚁吹成骆驼,把流浪狗吹回它的家。风一定想吹走什么,白天吹不走,黑夜接着吹。风吹人一辈子仍不停歇。谁也不知风到底吹走了什么,记不起树木、河土和花瓣原来的位置。风吹走云彩和大地上可以吹走的一切,风最后吹走了风。
我至今尚未见过风,却时时感到它的存在。沙尘不是风,水纹不是风,旗帜不是风。风长什么样呢?一把年纪竟没见过风。风与光一样透明、一样不停歇、一样抓不住。不知不觉,风吹薄了人,吹走了人的一生。
(选自《作家》2015年第3期)
【且读且思】
风无形,却无处不在。作者用诗一样的语言描绘了风的样貌:它像顽皮的孩子吹拂万物,带着扑啦扑啦的节奏;它又把云朵挤满天空,给云排演一台台大戏;它让麦穗滚成波浪,坐船似的奔向成熟……人的一生,就在风的往复徜徉间,不知不觉,飘到了终点。风看似透明无痕,无味无息,却化成了岁月、万物、记忆,成为时间忠实的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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