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音乐家阿炳(1893-1950),原名华彦钧,江苏无锡人。自幼随其父华清和当道士,习音乐。后沦为街头艺人,双目失明。生前留下琵琶曲《大浪淘沙》、《昭君出塞》、《龙船》,二胡曲《二泉映月》、《寒春风曲》、《听松》等。
“民间艺人”与“人民艺术家”的距离有多远?
读完《二泉映月——十六位亲见者回忆阿炳》,总算丈量出了这段路程的切实数据。
生命是一道洪流,泥沙俱下,越伟大的生命越能造成吓人的气势,浪花与泡沫飞扬,攻城掠地,他的力量覆盖浸泡了太多的滩地。传记作者就是来收拾这一川的遗物,从中揣摩那股蓬勃不羁的生命力。最简易的办法是,把他的人生分成好的、能示人的,以及坏的、不能见天日的部分,然后大加斧凿,削足适履。
打动人的一定是真实粗粝的人生。读记述阿炳生前行状的这本小书,我不时陷入遐想之中,因为他活起来了。该书意在还原阿炳的真实人生风貌,令人备感亲切:一个穿长衫、戴一副断腿眼镜、头挽道髻的艺人活生生站在面前:为跟艺人袁仁义学胡琴,他“一个人摸到了”师傅家,三十分钟的路程,中间还有一个渡口,赶到师傅家时,“他发黑破旧的蓝布衫上到处都是烂泥,明显是在路上摔跤了”;为了拉好《梅花三弄》,他先后拜师十八位。
他身背琵琶,一手搭在妻子肩上,一手拉胡琴,学鸡鸣狗叫、市井喧哗,在街头演奏收入不满意时,他“就会发脾气、骂人,阿炳的声音高得很,一定要周围的人再凑”,甚至会用二胡拉出丧音诅咒大家。编新闻,骂邪恶,淋漓尽致,一幅火根脾性;有钱就吃茶吃酒吃鸦片,落得家徒四壁。尤武忠道长说:“一季香汛的收入如果正常开支,可以应付两年的生活,但都被他一下子就吃光了。”“早饭吃不吃无所谓,起来后就吃茶、吃鸦片。”烟瘾发作时,“鸦片***里的灰都被吃得干干净净”。他的形象甚至令孩子害怕,“如果从侧面看,就会发现墨镜后面的眼窝深陷,看不见眼珠,整个头部像一个骷髅。而且阿炳的牙齿粗大、发黄,确实有点怕人”……他的生命犹如一条游龙,左冲右突,自成一格。
在这种混沌的状态里,音乐伯乐发现了千里马的才华,他进入了庙堂。人们惊异于他的音乐才华,试***让其作品流传于世,泽及后代。遗憾的是,只录了六支曲子,阿炳便吐血而亡,把无尽的伤悲留给了新中国。当病重在床、吐血不止的阿炳获知中央音乐学院邀请自己举办二胡、琵琶独奏音乐会的消息时,“两行眼泪,落在了这个几乎从来没有哭过的硬汉子的脸上,我清楚地记得当时他对我说的话:我恐怕去不了了,谢谢***,谢谢杨先生和你们对我的关心!”
他窥见了曙光,但死在渴望光明的路上。他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亲人,“据说面孔上已经被老鼠咬掉了一块肉”。按照无锡市博物馆钱宗奎老人的说法,阿炳墓毁于1966年秋,而谈景清老人的说法是,1974年平整土地,阿炳墓被“彻底扒平”,后来建工厂,又惨遭焚烧,“焚烧后推入旁边的河中”。
有人为他的曲子命名“光明行”,把一个因毁了眼睛、卖艺糊口的民间艺人,擢升为新***权的歌者,这种改写为阿炳打上了浓烈的意识形态底色。接下来的影片中,阿炳被改写成一个抗暴英雄,身世被篡改,人生经历面目全非。他的命运全是恶势力强加所致,删除了吃喝***赌抽,还给他安排了一个情投意合的妻子,他成了“音乐家”,最后在妻子坟头创作出名曲《二泉映月》。1979年由导演严寄洲掌勺的这部110分钟彩色故事片,假借艺术创作之名,彻底杀死了民间艺人阿炳。那是一个跟阿炳无关的阿炳故事,情感俗套故事老套的意识形态宣传品。压迫反抗,命运悲惨,红旗一来百花盛开。熟悉情况的周仁娣老人回忆道:“群众反映大到不得了了,主要是说这部电影不现实。像我们这种晓得阿炳事情的人,看上去就没有意思了,觉得假。”
阿炳的草根性,决定了生活与艺术是同一的,剥离了我们不喜欢的生活,他的艺术也无从落地。没有谁会纯粹为艺术而活着,那往往都是后人的曲解所致。
阿炳生而不幸,成年后梅毒和鸦片又勒住了他的咽喉。他胡乱跟女人滚在一起,无后,死后凄惨,尸骨无存。他那尊被供奉于闹市的大理石墓,更像是一个炫耀的雕塑,而非安息之所。
他的那些自娱自乐的曲子被精致处理后,已经不太像有烟火味的音乐了,变成了供人赏玩的器物。身后名和身前事,走形得如此厉害,可是他未曾料到的吧?
(摘编自FT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