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史论这一学术领域,首先是王国维以《宋元戏曲史》奠了基,而吴梅则从古典戏曲声腔的研究、考订入手,作了度曲、拍曲等理论的探讨和艺术的实践。他先后在东南大学、中央大学等校执教,培养出了任二北、钱南扬、王季思等一批卓有成就的高足。
对中国古典戏曲中的某一名著作比较全面的、科学的校订、注释工作,则是十多年以后,以王季思校注元代王实甫《西厢记》开始的。尤其在抗战最为艰苦的年代,整个浙江省沿海一带大都沦陷,而《西厢五剧注》于浙西万山丛中的龙泉出版,似乎不可思议。因为这部张君瑞、崔莺莺的爱情故事,对抗战是不可能起到直接的宣传教育作用的。
无独有偶。抗战期间,郑振铎在上海“孤岛”冒着种种风险,抢购了许多罕见的包括《西厢记》在内的善本、孤本,避免它们流失于海外,并写《劫中得书记》一文记载其经过。王季思和郑振铎事先根本没有沟通过,却不约而同地用各种方式为保存、继承民族文化而尽自己的一份心力,这是爱国文学艺术家的思想感情必然的反映,完全出于自觉。
龙泉比较偏僻,没有收藏丰富的***书馆,迁到山区上课的学校一切都十分简陋。在这种情况下,校注《西厢记》用什么版本为底本,很难妥善解决。王季思首先排除了流行最广的金圣叹本,表现了他的胆识。因为金圣叹本的批评虽不乏可取之处,但毕竟改动太多,和所有的明刊善本出入都很大,所以王季思并不因此本流传最广而随大流。他采用的是凌刻本,这应该是比较理想的选择。因为凌刻本确是校注详备的版本,而且凌刻本称系根据明初周宪王本翻刻,要此说也无确证。再说凌刻本当初于浙江湖州,在省内流传之数不少,搜寻比较方便。即使凌氏原刻亦不在手,也仍可有较多的刘世珩暖红室翻刻本用作底本。也就是说,在客观上找到原刻或翻刻的凌刻《西厢记》也比较容易一点。当然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王季思一直随身携带着凌刻本。
不管怎么说,1944年之后直到1949年他的《集评校注西厢记》在上海开明书店出版之前,在全国范围之内我们所能阅读、研究的唯一一本《西厢记》校注本,就是王季思这本《西厢五剧注》了。在当时,他能够参照并加以比勘的其他明刻本也不可能很多,而实际上仍用了《雍熙乐府》本、王骥德本、《六十种曲》本、毛西河本等版本。就当时处境的艰苦、形势的动荡等情况来说,这已是非常不容易了。
建国以后,王季思的《西厢记》校注本先后在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上海古籍出版社多次修正再印,基本上仍保持了当年《西厢五剧注》的面貌,这使古典戏曲研究者尤其是《西厢记》研究者有了一个较可凭信的本子。
如果我们历史地看问题,在充分肯定的同时确也有美中不足之处。随着《古本戏曲丛刊》的问世,以及“”结束之后,大量罕见的明刊、清刊本《西厢记》相继出现。其中大部分确为善本、孤本,各有其特色显著的注释、考证、评论。王季思的《西厢记》校注本绝少吸收,在前言、后记也未提一笔,当然是莫大的遗憾。
20世纪八十年代起,弥松颐、张燕瑾注释本,傅晓航集解本,周锡山评注本,张燕瑾校注本等等相继出版。他们用以比勘的版本更多,对建国以后所发现的《西厢记》善本、孤本的采择都比王季思校注本多。在这种情况之下,王季思校注本所起的作用不可避免地逐渐递减,而且递减的趋势仍将继续。如果用接力赛跑作比喻,毕竟王季思是领跑的第一棒,而且他跑的路程特别长,他完成了他的历史任务。
建国以来,王季思没有对《西厢记》的校注作大规模的补充修正,更没有选择公认的最早的弘治岳刻本重起炉灶进行校注,自有其主客观原因。他担任了中山大学文学院的领导,有许多会议要开,有许多行***事务要过问,后来还被选为省级、全国的***协委员。还有,在***组织高校文科教材的会议上,游国恩、王瑶和他三位教授被指派合作编写《中国文学史》。这本书完成后成为全国最权威的中国文学史教材。此书编写过程中,王季思负责其中元、明、清这一历史时期,作品尤以小说、戏曲为主,他有许多心得体会。他把这些心得体会首先和《西厢记》作了密切的联系,这也是十分顺理成章的事情。
于是,他对于《西厢记》虽然仍情有独钟,但其所花心血不知不觉从校注转移到了评论分析,从文献学转移到了文艺学,对《西厢记》的校注增加的修改的地方都不太多,但却写了许多议论文论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1955年出版的王季思《从到》这部著作,也可以说是从文献学到文艺学的中间体,兼有两方面内容。篇幅不大,但把这部唐代传奇小说经过宋代赵令峙《蝶恋花鼓子词》、金代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等不同历史时期不同文艺形式而发展、演变成元杂剧《西厢记》的过程,作了比较详尽的表述。1991年北京师大出版社《王季思学术论著自选集》所收录的《叙说》,内容与此书基本相同。
王季思对《莺莺传》的题材的看法,受陈寅恪《读》的影响极深,接受了小说中的张珙就是作者元微之本人的论点,仅对其所说“莺莺所出,必非高门”这一点有所保留。其根据是,元微之这一恋爱过程仅最亲密的友人白居易、杨巨源、李绅等有所知悉,对其他人还保守着秘密,这和到***门寻欢作乐的情况是不同的。
可以认为,王季思对《莺莺传》在思想感情上是十分复杂的。他既认为最成功之处是“转录了莺莺给张生,替当时封建社会里被遗弃的少女倾吐胸中的怨恨与不平”,当然也谴责了元微之所谓“善补过”的始乱终弃的忘恩负义。看似矛盾,也颇为辩证,因为此书信中莺莺所“倾吐胸中的怨恨与不平”是我们今天所产生的感受,而并非当时小说作者元微之本人的艺术追求。客观效果和作者的本意不一定是统一的。
在论述赵令峙《蝶恋花鼓子词》时,王季思特别强调否定元微之传末自以为“善补过”的一段话,并认为后诸宫调、元杂剧都以团圆终场,正是赵令峙“这种说法的进一步发展”。又认为诸宫调所增加的许多情节都是根据《莺莺传》原文的内容而予以丰富扩展的,而非随意虚构。
王季思更以充沛的热情歌颂元杂剧《西厢记》对“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这一主题的淋漓尽致的阐发。在欣赏张生、莺莺都是可爱的形象的同时,他用更多的笔墨赞扬红娘的机智。他说“作者正是凭借红娘这个典型人物,给当时封建社会无数青年男女指出了一条通向‘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幸福道路。”
元杂剧《西厢记》作者是谁?抑或谁作谁续?对此,王季思态度鲜明。他从剧本的题材、风格两方面作了考察,认为与现存王实甫剧作相近,与关汉卿剧作较远,因此肯定为王作。第五本之所以结构、文采均相形见绌,他总结为“把一 个悲剧的结局改成团圆,然而这是缺少现实的根据的,因此在表现上往往没有力量”。他的说法也有一定的道理。
应该说,王季思把元杂剧《西厢记》的形成过程清理得一清二楚了。对于《西厢记》的研究者来说,的确可以从中得到许多知识,而且有了相当明确的概念。那么,是不是存在值得商榷之处呢?也是难免的。他在注40中提出一个相当新奇的论点因为红娘既然是“与小姐作伴读书”的,就该用正旦扮,更何况她开口说话也是引经据典呢?所以他认为京戏《红娘》用花衫,不符合红娘性格。这问题实在牵涉面较广,因为无论元杂剧、明清传奇、近现代花部,正旦都是端庄而不苟言笑的。《西厢记》的莺莺身份属相国千金,标准的端庄而不苟言笑;而红娘是丫鬟,聪敏伶俐而活泼,正是从她身上透露出莺莺对张生的好感,她成了双方沟通的桥梁。如果她是正旦,那么在剧中所起的作用是无法完成的,甚至在舞台上是很难表演的。
和王季思有关《西厢记》的论文、论著显得在风格和论点颇为不同的是《
王季思说,马克思主义认为人类有三种生产――除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之外,第三种生产即人类自身生命的再生产。他又进一步阐发了物质生产是前提的论点,即生活不下去的情况下就谈不到自身生命的再生产,因此他力主先立业,再成家。再进一步,他认为《西厢记》的“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的主题的表现和完成,虽然“打开了封建家长统治的一个缺口”,却仍要看到其历史局限与阶级局限,否则就陷入了爱情至上主义。
应该承认,王季思这样论断《西厢记》,开了历史的新纪元,前无古人,也没有看到后继者。这对于古典文学的研究,对于古代社会,甚至对于现代社会的研究有多方面的启示,令我十分钦佩。但是,现代的家庭、现代的婚姻也在急剧变化中,王季思所说的“人类自身生命的再生产”是把“”作为同义词的。事实上,现代“”有时是“人类自身生命再生产”,有时却是纯粹“”,控制或排除了“自身生命再生产”。所以,王季思的理论分析在一定历史时期内可以成立,过了这一历史时期就不一定能适应了。
话说回来,一位学者在古典文学领域作出了广泛贡献,对《西厢记》在文献学与文艺学更有如此重大的成就,已很不容易。王季思对《西厢记》的研究确实起了继往开来的作用,必将载入史册。今年是王季思逝世十周年,谨以此文表示怀念与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