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徐邦达先生于公元2012年2月23日与世长辞,享年一百零一周岁,可谓长寿。自2005年先生卧病在床已经七年,一般地说,在思想上应当是有所准备的,但噩耗传来,我依然感到万分悲痛。在向先生遗体告别的当天,早上八点多钟,灵堂已经布置完毕,仪式还没有开始,大厅空无一人,先生静卧于鲜花丛中,我在先生家人的陪伴下最后一次拜谒先生。我跪在地上给先生叩头,想到从此要与先生永诀,悲从中来不能自己……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多天了,长歌当哭,痛定思痛,想写篇纪念先生的文章,每拿起笔,哀思依旧袭来,一时还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思路,不知从哪里说起。因为徐先生不仅仅是我传道、授业、解惑的恩师,而且,也是改变我人生命运的恩人。思来想去,还是从我拜识先生说起吧。
我现在的学历还是“中学生”。因“”***,正在读高中时被迫中断了学业,我便自修文史,这方面曾得到吴玉如先生的指授。后拜李卿云先生为师,研习书法和碑帖赏鉴。1978年全国文物调展,书画碑帖分四期展出,近半年时间,我因经常去看,得以认识徐先生的两位朋友:国辞翰和钱容之先生。当他们了解到我在国学及书画碑帖鉴赏方面都有基本功底时,便提出要帮我找老师,以调换工作去搞专业(我时为铁路工厂的工人)。我当时说,两位老人家都是我的老师,他们说,不,我们要给你找这方面顶天的老师——徐邦达。我当时连声称谢,心里却犯疑:我有这么幸运吗?
1978年国庆节前后,钱容之先生带我到徐先生家。现在回忆三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的先生,同后来人们认识的鹤发童颜、仙风道骨、望之令人有出尘之感的先生,除头发和听觉略有变化外,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先生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清瘦甚至略显文弱,但精神极好,思路清晰,思维敏捷,虽研究的是常人认为很神秘的书画真伪,却不讲玄虚,也不世故。对于我这样的业余爱好者,没有一点大专家的架子,是那样认真地听我陈述看法,那样耐心地解答我的问题,使我浑然忘了这是第一次见大专家大学者。
从对话中我知道,先生对我的自学经历已经有所了解。谈话中先生随手拿起书桌上的几本影印本,怀素《自叙帖》、赵孟頫《九歌书画册》、《与山巨源绝交书》,还有一张先生新发现的怀素《食鱼帖》的照片,让我谈谈看法。虽然先生一再说我们是随便聊天,随便说,但我想,这肯定是先生在考察我了,心里有些紧张。先生态度平和地鼓励我说,你喜欢赵孟頫就先从赵说吧。我便尽当时所知,谈了自己对赵的这两件作品的看法:九歌,画不太懂,似乎不应画得那么程式化,小楷绝对假,风格到不了元。《绝交书》绿绢本是赵书名迹。先生问,那三希堂刻的《绝交书》呢?我说不但假,而且就是此本的临本。先生让说说根据,我说绿绢本是老故宫印的,我也有一本,此帖是赵子昂背书,所以有漏字、衍文,“愿守陋巷教养子孙”下少写了七十一字,三希堂本完全相同,所以说是此本的临本。先生现出满意的神色,问,你怎么发现的?我说,《绝交书》我也能背。先生问我怎么看到《嵇康集》的,我说是鲁迅校点本,从首都***书馆借的。先生说,听说你非常喜欢鲁迅,因为读鲁迅书,你才喜欢今古文学史,读有关历史的书的,是吗?我说是,鲁迅愤世嫉俗,受嵇康影响很大。先生又指着《自叙帖》说,我正在写《古书画过眼录》,正写到怀素,说说你的看法。我说,传《自叙帖》前六行残了,苏舜钦补书,但黄山谷时就有三种,李卿云先生说日本还有半本墨迹,莲池书院刻本称为石阳修本,契兰堂刻有苏子美跋,连同《圣母》、《律公》这些拓本,李先生都有,给我讲课时看过,同墨迹有区别。吴先生给我和苏士澍讲过书谱、草书的性质、性情问题。我认为大家草书使转总应当有提按顿挫,《食鱼帖》及《圣母》《律公》都可以看出转侧停蓄,而《自叙》墨迹,虽纵逸飞动,但过于流走,顿挫起伏不够,是小笔写大字,是临本。我说:“我是瞎说,您别笑话。”但先生非常高兴,说:“嗯,可以看出来是有名师指教过的。”又找出一本《兰亭论辩》说,听说你对兰亭问题很有兴趣?我说此书我也买了。最初是看鲁迅先生文章才关注郭沫若的,郭是诗人又要做学问,本来头脑就容易忽冷忽热,但写兰亭是受人指使,是项庄舞剑。他引李文田的话作武器,方法上也是从唯物辩证法的倒退,李文田和钱大昕是不能比的。普通人平常的书写和名家的书法艺术怎么能等同呢?能把农村的告示、工厂的安全条例这样的字和郭沫若他自己的书法作品一样地挂到荣宝斋里吗?!先生大笑,笑得很开心。他对钱容之先生说:“谢谢你给我找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学生!”从此,我就拜在徐先生门下。由先生举荐,1979年初,我从铁路工厂调到故宫博物院研究室,做了徐先生的工作助手。
三十年来,先生不仅言传身教,从业务学术上指导我,而且在生活、工作的各个方面都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三十年的培育、信任、呵护,可以说师生如父子。下面的几件小事或可见师徒情谊之深。
刚到故宫时,为上班方便,研究室领导给争取了一张自行车票,先生知道后问我,买车需要多少钱,我回答一百七十多元。先生说,将近你工资的四倍了,我支持一百吧!我听了,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但先生只是笑着叮咛我注意安全。
先生为了了解学生的知识程度,常常先让学生讲对所看书画的看法,然后再有针对性地讲解。同样是刚到故宫不久,先生带我同其他故宫同仁去文物总店看画。针对一件王维的《江干雪意***》及其后的题跋,先生要听听我的看法。我说完之后,不想先生说了句,你对此画的认识比某某还强。我连连说,不能这么说,我还没入门,怎么同老专家比呢!没想到,故宫领导就听到反映,说王连起很狂,自称比某某先生强。先生知道后,亲自找院领导澄清事实,并要求同去看画的人替我作证。先生向来对无事生非的人很反感,说,有这工夫多学点业务本领好不好!
正式做先生的工作助手后不久,先生就告诉我,你帮我做《古书画过眼录》和《伪讹考辨》,有问题就问。我调你来,不只是找一个干活的,你文史底子好,要有自己的研究。你对赵孟頫有兴趣,赵有书有画有碑有帖,承上探源晋唐宋,启下寻流明清。慢慢来,我相信你将来一定能成为赵孟頫专家。我给你写了个赵孟頫的作品简表,供你参考。先生从他常用的年代表书中抽出叠着的稿纸,打开是三张稿纸粘成的一长条,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如绿豆大小,按时间顺序写明赵孟頫有款的书画作品,并标出赵大概的行藏经历,如何时为何官及在何地等等。我一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最后憋出一句:“先生,我要成不了赵孟頫专家,我对不起您!”说完自感有些孟浪,赶紧补充一句:“您千万不要对别人讲,免得人家又说我狂。”先生听后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