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小云幼年时家境贫寒,为了生活才入科班学戏,饱受科班之苦,深受学戏之难,他更知道学戏的孩子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子弟。正因为有了这些体会,在开办荣春社科班后,尚小云尽力改善学生的生活条件。出于对学生身体的关心,他出资向李铁拐斜街的顺天医院、西交民巷的皮肤科医院、西单报子街的正骨科医院、西草厂的原田医院签下合同,为荣春社学生治病,并专门聘请以上这些医院的西医医师郭菊荪、中医医师陶振东、皮肤科医师赵炳南、正骨科医师徐泽川作为荣春社的社医。
科班的学生住的是大房间,睡的是通铺。尚小云惟恐学生得传染病,每年让学生注射防***针。他时常叮咛伙房,尽量做好学生的饭食,开饭时他总是要先行品尝,菜做得不好,便立时叫伙房重新另做。他绝不允许学生喝冷水,尤其是在夏天;学生们吃瓜果,他也叫用开水烫一下再吃。
对于尚小云的良苦用心,年幼的学生们未必全都理解。一次酷暑时节,天气炎热。“喜”字科学术赵喜芹嫌饭太热,他只顾吃着痛快,便一个人端着碗偷偷溜到后院用凉水泡饭吃。
赵喜芹正吃得畅快时,尚小云来到后院,见赵喜芹用凉水泡饭,立时火起,将赵喜芹拉到前院打了一顿,惩一儆百。
尽管尚小云尽力改善科班条件,但他的教学管理方法仍沿用旧的体罚学生的办法。学生中,有的进步快,有的刻苦勤奋,他就甭提有多高兴,有时甚至在吃饭时叫他们和自己一起吃,或是专门关照伙房给他们做几个菜,演出完后让他们坐自己的汽车。但如果学生中有不好好学习的,或是在演出中出现差错的,他绝不放过,异常严厉。
“四小名旦”之首的李世芳曾向尚小云学过戏。尚小云见李世芳聪颖好学,对他倍加喜欢。有时尚小云演出,演完后不顾休息直接教李世芳学戏。他还将李世芳叫到家中教授,并让夫人王蕊芳给李世芳做各种他喜欢的吃食,并亲为李世芳选购衣料。尚小云对学生的生活十分关心,但学生在学、演过程中若是出了差错,他可是绝不放过、绝不宽容的。有一次,尚小云给李世芳排了一出《昆仑剑侠传》的戏,李世芳在演出时因戏装裙子的绳儿没有系好,在舞台上把裙子掉了。这可把尚小云气坏了,非要体罚李世芳。当时,很多人都以为平日里尚小云对李世芳印象极佳,充其量不过训斥几句也就完了。万没想到尚小云要动真格,便纷纷上前说情:“世芳这孩子平日一向好,今天只不过偶尔砸了锅,你又对他那么喜欢,算啦!就别打了。”
“不行。越是对他好,就越得打他。得让他记住他今天在舞台上出的这个错儿!”结果,尚小云把李世芳打了五板子。从此以后,李世芳对这次疏忽引以为训,日后演出前必要精心检查自己的戏装,以防在舞台上出现差错。
当时的社会,充斥着肮脏、污秽,有妓院、烟馆,这些污泥浊水对于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有相当大的诱惑力,稍不自重,便会堕落潦倒。尚小云洁身自爱,没有沾染不良嗜好,他不仅不吸鸦片、***,就是纸烟也不吸,也不喝酒,不近女色。他还惟恐荣春社的孩子们年幼无知,沾上恶习,于是在生活上管教极严,时常告诫他们要端正品行,千万不要毁掉自己。
荣春社的学生一律剃光头,冬天穿蓝丹士布棉袍,头戴棉帽,帽子必须戴得齐眉。夏季穿蓝竹布大褂,下身穿灯笼裤,青布鞋,头戴草帽,晚上务必归宿。平日里在北平,尚小云晚上有空就到宿舍查看;遇到去外地演出,尚小云晚上便在旅馆查铺,怕的是学生们去妓院。他绝对不许学生吸烟,而且也不许在演出时和他同台的演员在后台吸烟。
尚小云的兄弟、著名小生尚富霞有吸旱烟的习惯。演出时每逢他要吸烟,便拿上烟袋到外面去吸,从不在后台吸。有些顽皮的学生见了,向他开玩笑说:“五叔(尚富霞排行第五),您也怕我们师傅呀!”尚富霞听后,只是和善一笑。
为学生吸烟之事,还引起一场风波。
当时文武老生徐荣奎正在荣春社学戏,是社里出类拔萃的高材生。荣春社的文武老生戏大多由他主演。他学习刻苦勤奋,演出格外认真,一丝不苟。尚小云很是喜欢他,亲自教授他,在生活上也百般关照。同科学生都羡慕徐荣奎,说他是师傅的“红人”。
不久,徐荣奎私下学会了抽纸烟。
当时荣春社的“荣”字科学生住在尚小云住的椿树下二条胡同宅院里。这套院的后院两间,是荣春社的裁缝房。一天下午,徐荣奎被烟瘾逼得没法,便溜进裁缝房里,钻进了裁剪服装、用围布围起的大案板下,抽出一支烟吸了起来。
事有凑巧。尚小云为找一件戏衣到裁缝房里来。他一进屋,便见案板下有青烟袅袅,撩开围布,是徐荣奎蹲在地上抽烟!尚小云见状,立时气得浑身颤抖......
在旧时所谓“酒色财气”这人生四戒中,尚小云不嗜酒,不好色,不贪财,惟独这“气”不能克制。他一生气发火,就会像冰雹一样倾泻而下,不管是谁都毫不留情,且任何人都无法阻止。尚小云脸色煞白,嘴角抽搐,厉声高喊:“出来,请板凳!”
当时戏曲科班体罚学生,须由受罚学生自己拿条板凳,自己趴在板凳上,由老师用木板打臀部,这叫“请板凳”。
此时,学生们有的正在练功,有的正在学戏,听见尚小云威严的喊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来到中院。只见尚小云站在院里,倒背着双手气得直颤,正疾言厉色地对垂着头站在裁缝房门口得徐荣奎怒骂。
徐荣奎知道自己犯了错,从屋里抱来一条板凳放在院子里,趴在板凳上。
有的老师知道徐荣奎是尚小云最喜爱的学生,便纷纷上前替他说情。
“不行!”尚小云暴怒不止:“打!”
木板子一下下打在徐荣奎的身上,也疼在尚小云的心上。尚小云是恨铁不成钢,只要徐荣奎求饶几句,尚小云也可能会止手。可徐荣奎知道自己犯了错,惹怒了师傅,哪还敢求饶啊!尚小云越打越气,越气越打......
打完后,尚小云夫人王蕊芳含着眼泪为徐荣奎调伤,将鸡蛋清敷在伤口上。
尚小云在气头上的时候,谁的话他也听不进。可是事情过后,他能听规劝。王蕊芳边敷伤,边责怪尚小云。尚小云望着徐荣奎屁股上的伤,也掉下泪来。他默默地接过夫人手里的碗,为徐荣奎敷伤......
时间不长,徐荣奎提出出科,到南方搭班唱戏。徐荣奎离开后,尚小云很是想念,他关心着徐荣奎的技艺长进,关心着徐荣奎的生活。
一日,尚小云在院子里为学生们排《珠帘寨》。这个戏的主要角色是李克用,是文武老生的行当。尚小云不禁又想起了徐荣奎,因为他在荣春社时常演李克用,这是他的拿手戏。
恰在这时,门房走来对尚小云说:“荣奎来了!是来看望您的!”
尚小云一听,立时高兴地说:“快让他进来!”回头对学生们说:“一会儿叫你们的师兄给你们说说《珠帘寨》,他扮的李克用文武都不错,你们要好好学......”
话音未落,徐荣奎已走进院中,他恭恭敬敬地对尚小云叫了声:“师傅!”
尚小云转身一看,好像不认识似地愣住了,满脸喜色忽然不见,脸色涨红,继而煞白,手指着徐荣奎,半晌才吼出声来:“你......你滚!”话未完,扑通一声便昏倒在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徐荣奎在荣春社时剃的是光头,穿的是大褂。离开荣春社后,他去上海搭班演出。由于上海人对穿着很是讲究,一些势利眼专门看人穿戴说话行事,所以有的人舍不得吃,却舍得买件体面衣服出门时穿,以免被人看不起。徐荣奎已成年,为了能在上海社会活动,留起了发,烫了头,并省吃俭用地置了套西服。这次来看师傅,就是这身打扮。
尚小云没能理解徐荣奎的处境和苦衷。他想到的,是另一层――尚小云自己也多次去上海演出,知道上海是一个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他可不想自己的爱徒在那花花世界中断送了自己。当他一见徐荣奎已不是那光头大褂的模样时,便以为徐荣奎堕落了。
像徐荣奎这样文武全才的演员,培养出来是很不容易的。尚小云对他倾注了满腔心血和满怀希望,一见徐荣奎的穿戴,性情急躁的尚小云以为他变了,气往上涌,怒火攻心,竟气得昏了过去,经过急救才苏醒过来。
对此事,徐荣奎铭记在心。在他后来的人生道路上,没有辜负尚小云“要品行端正走正路”的教诲和期望。由于勤学苦练,徐荣奎终在艺坛享有盛名。成名后,他依然虚心投师求友,在艺术上不断有新的进展,平时的生活也是不奢不侈。
新中国成立后,尚小云的很多学生担任了剧团的主要演员,有的还担任了文化部门的领导。学生们看望他时,即使是会吸烟的也不敢当着他的面吸。尚小云拿出烟来招待,可学生们谁也不敢动。这时王蕊芳就怪尚小云说:“为抽烟的事你打荣奎,谁还敢当你的面抽啊!”
夫人一提,尚小云才省悟,忙说:“你们早已成年了,会吸烟的吸吧!”
学生们听着这话,回忆起年幼时尚小云的费心操劳和严厉教诲,心里都感到热乎乎的。
选自谢美生著《一代名旦尚小云》,花山文艺出版社2007年5月第一版,编者略有删节,并加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