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淮海路上,我开着一家小小的精品屋――小乖加菲。门口有大大的法国梧桐,大而苍翠,风过时,发出的轻吟像梵婀林,低低的,像是无数灵魂的合奏。
店里只卖工艺品,银色的烛台,藤制的杂志架。还有安乐椅,各种各样的安乐椅,都是藤编制而成,一躺上去会吱吱地叫,像不胜负荷。很少有客人会喜欢这样的椅子,他们害怕它会断,又嫌它太土太陈旧。我也不作争辩。藤是有一种声音的,像木头,半夜里会有一种低低的爆裂声,如挣扎,又如开心。它们是有灵性的,不比钢和铁,不比机器上制造出的人工花纹的三合板。藤不矫情。
我总把安乐椅们当知音,含笑而对,因为它们和我一样明白,尊重植物的心。
萧恩懿也是那种人。
他是在那个初秋的中午来到小店的,天气微凉,法国梧桐绿意浓浓,是那种开到极处快要转为衰竭的绿。我懒懒散散地坐在店堂的藤椅里,看着一本时尚杂志,以我的经验,这时候应该没有客人。但是他来了。
他穿着一件雪白的T恤,浅灰的长裤。我的眼光不自觉地转向他,我只是奇怪一个男人怎么可以把白色穿得这样好?我是最讨厌男人穿白色的,有时香港的连续剧里那些冒充大亨的男演员穿着白色的西装,后摆皱皱的,一看就恶心。
但是他穿得实在好,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颜色比白色更适合他:清爽、干净、儒雅,又男人味道很足。当然,他是不知道我的一瞬间有那么多想法,因为我很快地又把目光转向了杂志。
他在看烛台,那是块木头的烛台,不起眼,黑且旧,如古化石。罕有喜欢它的人,偶尔有人拿起一看,也会惊呼:“这么贵!一块木头卖三百多元!”他却看得入神,很快叫我包起来:“西班牙的?”
“是。”难得他识货,我话多了一些:“可以插粗大的银色蜡烛,桌布一定要亚麻的,牛肉最好七分熟,带血丝,如果献花给爱人,要郁金香,枝杆粗大,花开得肥硕。”
他听得饶有兴趣:“店主品位很高,所以这里有不少宝贝。”
“是吗?”我微笑:“但是有很多人说这店又旧又古板,价格还奇高。”
“曲高和者寡。”他笑得爽朗,又试了试安乐椅:“嘿,它会唱歌!”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他是懂得的人。
他又买了张大大的安乐椅,“夜晚可以坐在晒台上看星星。”临走时他给我名片:萧恩懿。后面是一大串名衔:电脑公司总经理,高级程序设计,销售主管。
“很复杂啊。”我故做不屑。“不,很小的一家公司,只有两个人,我是总经理兼营销兼程序设计,还有一个是会计兼程序设计,很简单的,就像我,我也很简单。”他积极地解释。“你不简单,你名字的笔划那么多,萧恩懿,不像我,林小雨,才真的简单。”
这次他是哈哈大笑了。
他走后,我犹有一种恍惚的情绪,我想不到我会如此幽默,一般来说,我是安静的、内向的。
他好像一个偶尔失落的音符,轻轻划过,留下轻曼的音乐,又再难以寻觅。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起他,想起那个初秋的中午,他穿着白色的T恤,拿起西班牙的烛台,那份凝神静息。
他记得用这个烛台的时候,要送郁金香给女友吗?他那样出色的人,身边断少不了红粉。
没想到会再次遇见他,在外滩,上海为庆祝国庆放礼花,满天的烟花灿烂开满夜空,甚是绚丽。旅游公司特意准备了游船,我不是个爱热闹的人,但是我无法抵御这样的诱惑。船在黄浦江上行,礼花在黑夜中开放,升起,绽放,收敛,坠落,仿佛浓缩了人生的精华。
那一朵朵礼花升起,那样近,那样璀璨,就在你身边似的,一伸手可以抓到。船上的人惊呼雀跃,我也陶醉其中。我看到他,因为他是唯一不笑的人,他看着天空,眼神里竟有悲凉。
我以为是错觉,我忘不了他进我的店,微笑的眼神和煦如阳光。他听藤椅唱歌,懂得买西班牙的烛台。我以为他是快乐的。
他也看见了我,眼里阴霾一扫而空。走过来,对我说:“又遇到你了。每次遇到你总是好时光,好场合。”我也觉得是在做梦,心头狂跳,强自镇定,问他:“那个烛台用了吗?”
“没有找到可以送郁金香的人。”他眼神里有很多内容,我一时心慌意乱,低头看甲板。
他又说:“玫瑰送了很多,但是找不到可以送郁金香的。”玫瑰送了很多?代表很多份爱情?我莫名其妙的有了一份酸意,淡淡与他道别,准备离去。
在转身的霎那,听见他的声音:“小雨,你能与我点燃蜡烛吗?”
在我耳中,这是世上最动听的声音,那般温和的依恋,我想,爱情发生了,这世上真的有一见钟情,由不得你不信。一回头,就被他的唇压倒。晕眩,迷乱。
船在黄浦江中行,烟花在空中开放,他像没有翅膀的天使。
我们从来没有好得形影不离。他常常会失踪,然后又回来,有的时候,他是很奇怪的。时而颓废,时而亢奋,开心的时候会突然转成失落的眼神,开怀大笑过后会默默地抽烟,我真的不懂他。
也许他心中有不想对我说的一部分,每个人心中都有,我不必勉强探寻。我甚至不知道他多大。但这没多大关系,我们相爱。
我们牵手,接吻,约会,一起吃饭,他送我一大把一大把的郁金香。从来不是红色的,而是黄色,明亮的黄,象太阳的颜色。我不懂他为什么不送我红色的,但有些事情不能深究,黄色一样可爱,这就够了。
却没有进一步的示爱。有时候晚了我会睡在他家,他在我额上一吻,然后轻轻把门带上,自睡客厅小沙发。在这个光怪陆离的社会,我还有这么一份纯洁美好的感情,此心足矣。
但是他不是对所有女人都这样。那天店快打烊,我整理店堂时,有一女孩进来。
逼人的艳丽,乌黑长发卷曲,大大眼睛,肌肤雪白,欺霜胜雪,连我同类都不禁目眩。
“你是――林小雨。”她不自信地问。我说“是。”
“你姿色平常。”她不客气地说。我不回答,也没有怒目相向,只是平静说:“不是每人都会像你一样得上天恩宠。”
她轻叹:“但你气质实在好,怪不得他会喜欢你。”她径自走向椅子坐下抽烟,还问我:“他是不是依旧喜欢一种名叫‘绿摩’的香烟?”
“是的,他是个恋旧的人。”我已经知道她是谁了。“他格调好得没话说,没见过他这么讨女人喜欢的,从来不吝惜时间,也不吝惜钱,会送你大把大把的玫瑰,全是白的,还含着朝露,虽然一夜之间全凋谢了,但是没有关系,我们在充满玫瑰花香的房间亲热,连他的齿间都带着玫瑰花香……。”她眼神里有做梦的光彩。
我静静听着,萧恩懿没有骗我,他只送别的女人玫瑰,没有郁金香。“告诉他,我爱他。”她临走的时候说。
“就这些?”我问,莫名的没有惊慌。“对,他不喜欢纠缠不清的女人,一股小家子气。”
晚上乘凉的时候,我把这件事告诉恩懿,他躺在安乐椅中,侧头看着星星,我看不见他的神情,他说:“是晴,我许多女人中的一个,小雨,我曾经有许多女人。”又回过头来看我的眼睛:“你不生气?”
“说不气是假的,但是我为何生气?人生苦短,相爱才真,何苦为了这些事生气?能在一起,是缘。”他眼睛微湿:“人生苦短,所以我想拽住一切快乐,我想尝遍滋味,但是,小雨,你是我真心爱着的,我才知道,遇到你才是我这一生真正的快乐。”
他的手握着我,竟是凉到了指尖,我一个寒栗,勉强笑道:“矫情。”他也微笑,又指着安乐椅说:“当它老的时候,会有一种温润的黄色。”
“到时你坐上去,会很凉快。”
“那时它就不会唱歌了,年轻的藤会唱歌,苍老的藤只会忍耐的,小雨,我喜欢听一切歌声,但听不得一声忍耐。”
我俯在他怀中:“当你老了,你自然爱听,生命是一个长长过程,谁都要忍耐,忍耐一切痛,一切苦,生离和死别。”他抚摸我头发:“为了你,我希望忍耐,我希望和你听藤椅老掉牙的,但也许我不能,望你原谅。”
之后,他好像失踪了一样,上天入地的难寻,去他公司,合伙人说,他已把股份卖了。我以为会在无数个偶然中再见到他,就像以往一样,他会失踪几天,甚至一个月,但是他回来时,像阳光一样的灿烂。我哪儿也不去,只守着小店,把每一张椅子擦得干干净净,他一来,就喜欢深陷在躺椅中,像个寻梦的孩子。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三个月了,他还没出现。我留神每一点细微的声音,怕错过他推门;我凝神每一个走过的行人,怕他突然会走过我的小店。我想我快疯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五官酷似他,气质一样的高雅清新。穿的是白色的“宝姿”,真奇怪,这两个人都能把白色穿得这样美。“你是――小雨?”
我点头。
“我是萧恩懿的姐姐萧若懿,我弟弟让我来看你,你果然是好女孩。”我黯然:“他为什么不来?他有了别的女孩子?”
若懿眼睛深深看我:“小雨,他曾经放荡,但是遇到你后,他才找到真正爱情,永远不要怀疑他对你的爱。他想和你过一辈子。
“他这一生,没有快乐过,我们家族的男孩都不快乐。因为他们遗传了一种属于皇家的血友病,这种病,只会在男孩表现出来,而女孩,只会是携带者。他们的童年,就被小心翼翼地保护,不能跑,不能跳,因为每一次的撞击都会给他们带来很大的淤血,也就是小血管破裂,有时甚至会危及生命。
“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哥哥因为不能忍受这种残酷折磨自杀了,而恩懿,他目睹了一切,他害怕,害怕生命逝去,他要拽住快乐,他是个优秀的男孩,长得漂亮,家世又好,很多女孩喜欢他,他追求放荡狂欢,小雨,不能怪他,这是他唯一可做的运动和快乐。
“后来他遇到了你,他知道要慢慢追求你,你是静静的女孩,他怕一切狂轰乱炸会吓倒你,但是他没有时间了,他一直靠着输血在维持生命,他又想不来找你,你实在太好,他不忍心以后让你有一丝的悲伤,但是在国庆游船上看见你,他实在无法自控,小雨,你原谅他,他只有三个月生命了,所以他会不顾一切吻你,欢喜你。
“他一直遗憾没有和你在烛光下共进晚餐,但是他实在不想在你记忆中留下他太多印象,爱得越多,悲伤越深刻。”
我的眼泪流了一脸,听到自己颤抖地问:“他是怎么走的?”若懿的脸上竟有一丝微笑:“这种病是很痛苦的,所以我哥哥会选择自杀,而恩懿,他害怕那种慢性的折磨。他不是个运动健将,他从小远离一切运动,但这次,他竟会去试高空跳伞……”
若懿走的时候,把一样小小的东西放在我手里:“这是他一直紧抓在手里的,从跳伞到最后的离开,他一直抓着。”
是我的名片,“小乖加菲林小雨。”上面还有一滴小雨,恩懿一直说不好,像一滴眼泪。
后来我把名片改了,改成了一阵小雨,那滴眼泪不会有了,它伴随恩懿上了天堂。
而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黄色郁金香代表爱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