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诗是不可说的,如佛家所言,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如这一首《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好不好?自然是好的。先不要说内容和风致,就是音节,也如风动琴弦,自然成韵。这首诗是两汉乐府古辞,属相和歌辞。相和歌辞的乐器有笙、笛、琴、瑟、琵琶、筝、筑等。魏晋时此曲用何等乐器演奏已不可确考,但流传之当日,容我大胆地揣测,很有可能是笛曲。因此歌辞有一种身临其境的当下性,而在江南的水乡,能够一边看着水中嬉戏的游鱼一边快乐地歌唱的,除了那些采莲的女子,就是乡间的牧童――为什么不是其他人呢?因为歌辞实在是太快乐了,那是一种以为“天下之美尽在于己”的天真,就像冬日暖阳下晒背的老人认为晒太阳是天底下最美好的享受一样,这样童稚的天真烂漫,只可以归之于青春年少。而要将这和大自然美打成一片的天真烂漫用乐器来表现,则莫过于笛,因笛是天然地属于水乡的。当笛声在柳色中穿行,在荷风中起伏,在一朵朵盛开的莲花上流连不已,那声声的情韵,和采莲女子无忧无虑的歌唱,就此连成了一片,莫可分辨,成为水乡最美的声色。而这声,这色,看似随意挥洒,却正是梦里的江南,几千年来未曾变过。
最好的诗总是让人困惑,因无法说出它的好来。所有的词汇都穷尽了,却仍然只是一些边边角角,这边边角角也是好的,好比龙的一鳞半甲,虽然看到的仍不是本尊,但已然有迹可寻。只可惜,这边边角角,也自难寻。
我初读此诗的时候,只是觉得好,却并不觉得有多好。并没有费心去记,可是却已经铭记在心。在每一次和江南的相遇里,无论是真实的相遇还是只是用想象,这首诗都会自然地从心底涌出,快乐而简单,却能够在不同的情境里和不同的情绪水融,而又自得自在,一如往昔。
真真是奇妙。
真个要说呢?其实又说之不尽,因每一个字都可以演绎出无数的法则――艺术就是这样,典范的作品,在每一个细节上都有垂范的意义,端看欣赏者眼力的高低,所谓小扣则小鸣,大扣则大鸣。只要愿意去追究,总能有所斩获。
说之不尽,是因为通体皆美,无一处不好,无一字不妥,无一个音节不和谐。我们时时都觉得,这是孩子都能唱出来的歌;然而异地异世而观,则又是国手也莫可追攀的诗。这样的风致,后世却无人仿作,因裁缝早灭尽针线之迹,谁又知金针度与了何人。
所以我们只有慨叹,慨叹整首诗里洋溢着的快乐的气息和叹赏的语调。无论是首句的“可”字,还是次句的“何”字,还是后面五句五个方位层层叠叠的铺张和渲染,都是一个赏字,赏之不已,叹之不尽,那无尽的快乐,也就在这叹赏之中了。我们已忘了莲的美丽,荷的香气,游鱼的夭矫,河水的涟漪,我们记得的只是采莲女子那充溢着心田快要漫出来的快活……那真是美丽的江南。
最后,关于诗中的“田田”二字的理解,胡适、钱玄同和黎锦熙三位先生曾有一段谈笑风生的议论,认为“田田”二字是“团团”或“圆圆”的传写之误,见解是极精当的。(见1993年6月7日《人民日报》第八版吴奔星文)但在我看来,单就音节而言,还是“田田”最好,“团团”次之,“圆圆”又次。仔细体会,念“田田”和“团团”的时候,齿舌相碰,那喜悦的滋味竟像是从心里冒出来的。再细细咂摸,则“田田”似乎更婉转,而“团团”则有些憨。圆圆不是不好,只是无论用词和音节都略实,韵味稍减。所以,“田田”虽然或许是个错误,但如同陶渊明的“悠然见南山”的“见”字也是个错误一样,这错误却是美丽的。所以,还是像胡适先生所说的,“已经误了一千多年,改也没有可靠的根据”,不妨继续误下去吧。
(高波摘自《名作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