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洒了一片青,又罩了一层蓝,无数次来来回回的水濡与墨染,情境悄然铺陈,场景徐徐展开,清丽的花、繁茂的树就在面前,我眯着双眼,寻找着画面上等待栖枝的鸟……
鸟把自己当成一片树叶,长在繁荫的密密匝匝中。风吹过树林,它隐成一片落叶,缓缓飘落在树荫清亮的地面上,树荫之上是浩大无边的湛蓝,鸟扇动双羽,毫不费力地上升,它成了苍穹间一朵最小的云,云与鸟是天空的孩子,天空母亲将它们悉心照看。飞渡的乱云与逆风的鸟踏上了开阔的天际,不知它们一路飞行,是否一直相互傍依?
工笔是一种慢的艺术,多年来,我乐于享受这种娓娓道来的方式,日日渲染,在词不达意与时有煽情之间摇摆。鸟是蓝天的行者,飞翔的身姿总被人们惦记。我爱它们姿态各异的飞翔,画上了一只鸟,我把这当成是与自然的另一种重逢,或是一种可期的相遇,茂密、高高的枝桠上栖身、安顿的其实是我们自己!掠过天空的鸟,坦坦荡荡,我吃力地仰着头―鸟在天上,它们形只影单,穿过无尽的风尘,在遥远、目不能及的向往中为我们带来了辽阔的景象和宽广的胸怀。风拂羽翅,柔软无声,它们行经千里万里,无意中拯救了我们天生难以言喻的盲目与短视,也暂时遮掩了我们太过平凡的窘态与不安。飞翔的身姿使我想起李白的《独生敬亭山》诗:“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五言二十个字,舒缓静寂,这有传统中国画所包涵的境象与精神:众鸟高飞尽,天地间多了一片虚空,一片画面上的留白,抬望的地方就是安置孤独、怀想的地方,远云相隔,青山相望,彼此的默对,双向的倾听,两相不厌,宽慰生喜。鸟从天的这一端消失在天的另一端,开阔的天空,是我们的内心也是我们的远方,不再返回的鸟与诗人的心,帮我们抵达目光不能到达的远方,使我们那隐隐的、无法解羁的内心与远方从此相连。
二
赵佶有一幅《桃******》,尺寸很小,幅不盈尺,画中的斑***是我的最爱。画上桃花粉色明净,绿***的头与胸部连成一片若叶的古玉色,莹润而饱满,尾羽如黛,恬静安闲,神采清逸。在宋徽宗那情趣入微、安静低的笔下,九百多年流逝的光阴仿佛沉浸、凝结在生漆点睛的双眼中,历历在目,不曾微少,宣和画院写生状物的精雅与臻妙,有一种让人静默的力量。我靠的更近些,只见绢纹幽微,时间的手,赋予我眼前一份温和的灿烂与柔顺的光泽。
明人梁时有一首咏斑***的七绝:“自呼呼名绣领齐,梨云竹雨暗寒溪。东风却忆江南北,桑柘村深处处啼。”读后,会让人想起江南多有这般盛大的风景。汪曾祺说,有***声的地方,必多茂林繁树,且多雨水。鸣***喜欢藏身深树间,它有一双沉香般透明的眼睛,能望穿如云的花雨,颈脖子上系着米粒洒落的墨色围巾,当它打开花瓣一般的尾羽时,矜持、优雅、娴美、文气,“春***鸣何处”―我知道,它是《诗经》中的公主,只有这一枕的溪色,层层叠叠、枝叶纷披的竹林绿树,才可收拢、怀抱这风中的倩影。
三
工笔画的绘制过程好似文火煮药,粗陶小炉,水汁浸没根茎和枝叶,木炭默默地燃烧,水珠逐渐沸腾,草本存储、凝结的精神被温度重新唤醒。一遍遍的渲染,草木花卉在它昔日的植物兄弟―宣纸上又一次生长开放。笔毫轻柔顺滑,点点和滴滴持续晕化成宣纸上一个个浓与淡的涟漪,圆圈缓缓扩散开来,甘美的品质重新被移栽―纸上这芬芳鲜艳的灵魂只配用这般柔软呵护、百转千回的方式来种植。
艺术,是人生的另一副药,永不溶解的精神药剂,褐黄的色泽、涩涩的苦,使我们的迷惑、困顿、哀伤、衰弱被轻抚。
窗外,花树草木和年复一年的春风一同迁徙,去返复来,植物宽阔的内心与绿色的形貌在大地上不断地传递与蔓延,此刻,对着纸面,仿佛置身于一片森林,我觉得被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