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珂的故事篇1
死而复生
这是3月下旬的一天,湖南邵阳暴雨,整个城市看起来灰蒙蒙湿答答的。沉珂家里大灯全开,门厅的墙壁上贴着暖色调的壁纸,显得非常干净、非常整洁。她站在客厅里,穿一身黑,微微驼背,面孔醒目。
“哈喽。”她站在原地,拘谨地打了个招呼。
这是一次经历了两个月拉锯才终于达成的见面,“你一个活人站在我面前,我就没有办法这么轻松地去跟你谈我过去的一些,对我来说甚至是致命的一些事情。”沉珂说,“还有一点就是,我也不想让你看见我的表情。我不喜欢聊天的时候跟人家目光对视,我不知道怎么讲,可能就是因为以前我跟你说的,心里总有一点自卑因素。”29岁了,她在现实世界中依旧无法获得安全感。
显而易见,沉珂是个网名。名字的主人在17岁的时候跟大多数同龄人一样,觉得自己是不被全世界理解的小孩,于是给自己起了这么个名字:埋在泥土里的一块“失落的玉”。
那是2004年,互联网通讯刚刚在中国兴起,自小被父母打发去跟保姆生活、在现实中孤僻而敏感的问题少女沉珂发现了一个更有安全感的虚拟世界,她把现实中那些无人理解的情绪诉诸网络―最开始是自己创作的金属音乐和说唱歌曲,它们灵气充盈,内容暗黑大胆,沉珂作为当时少有的女性rapper迅速在一众早期网络歌手和赶时髦的年轻人当中蹿红。
然后是网络日志,她在里面写除了金钱之外对她毫无抚养作用的父母,被全校同学恶意附会的与同龄女孩的恋爱,写她为了那个女孩自残、***,“渴望跟男孩有精神上的恋爱,跟女孩有肉体上的交缠”。这些日志跟她血淋淋的自残照片以及化着浓重烟熏妆的哥特风自拍一起,在网上四处流传。直到现在,你依旧可以搜索到它们―“中国第一个网红沉珂”、“杀马特鼻祖沉珂”、“非主流教母沉珂”。
她的粉丝有很大一部分在二三线小城市出生和长大。10多年前沉珂最红的时候,他们刚刚进入青春期,沉珂成为少年少女心目中最酷的同龄人。沉珂在当时到底有多红?网上至今流传着一个说法:如果你是90后却不知道沉珂,那一定是因为你太乖了。
虽然不是有意为之,但作为一个偶像,沉珂的确曾给许多人带来类似的安慰。素不相识的沉珂被那些拥有灰色青春期的少年当成唯一可以理解自己的“秘密朋友”。比如宜昌女孩易樱儿,爸妈生她之前染上了毒瘾,妈妈在她出生数月后不告而别。接下来二十几年,爸爸戒毒、复吸,又戒毒、复吸,待在监狱里的时间比在监狱外面还要长。她觉得自己像同学中间无所适从的怪物,“知道她(沉珂)的事情以后,我觉得其实我这种情况也不止我一个人。虽然说我身边没有,至少说这个世界上还是有……所以说我就把她当成一个灵魂知己。”她有心事的时候就用写日记的方式跟沉珂说话。当时13岁的山东乡村少年王小成,父母关系恶劣,他也自残过,“伤心一次就划自己一刀”,沉珂的故事安慰到他,“就像是找到一个同类一样,就这么简单”。网名为“小巷麋鹿”的姑娘,“因为觉得经历以及心态都有相似,过得不如别人,觉得自己的生活糟透了……后来慢慢觉得她就是那种隐形的朋友。”
然后猝不及防,人们听说沉珂死了。铺天盖地的消息在网络散布开来:2008年2月13日,沉珂死了,死于自杀。
7年之后的这个雨天,人们口中已经死去的人站在邵阳高级公寓的客厅里。这些年来陆续有粉丝到邵阳试***寻找她的坟墓,有些人说没找到,有些人说找到了,言之凿凿,还说看到了骨灰盒。但直到去年以前,没人知道她其实一直生活在这座城市里,有3套房子,跟高中时候就认识的男人结婚,还在4年前生了一个女儿。
“都过了好几年了,你说一个死人的事,怎么可能老有人抓着不放?”巨大而明亮的屋子,小小的暗色的人。沉珂短发的发尾漂染成翠绿色,简直像个幻觉。
疼
2008年的冬天,沉珂的确认认真真地想要去死。
她记得那天是个什么节日,晚上天气特别冷。保姆放假回家了,空落落的房子只有她自己,父母像过去的十几年一样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窗外有人在放烟花,节日的夜晚看起来五光十色,而她却因为毒瘾发作蜷缩在椅子里呕吐。登陆QQ想找当时的网上爱人说说话,发过去一条消息,对方头像一直是灰的。她突然觉得,“这么多年了,我好像在看一出电视剧。我好想把这个电视给关了。”她关掉电脑,吞下很多安眠药,最后用刀子割开了手腕。
如今她依然记得那种疼,“真他妈疼啊,真的好疼啊。我感觉那个时间就是度日如年。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还有意识?” 在电话采访里,她忍不住骂了粗口。
事实上,沉珂的家境很好。爸爸是一家上市医药公司的老板,白手起家把生意做得很大。他对沉珂和弟弟只有一个要求:安安静静地待着不要影响他的事业,不要做出让家庭蒙羞、无法收拾的事情。他几乎永远不在家,偶尔回家,也不会把宝贵的时间花在跟小孩交谈上面。妈妈跟爸爸关系很糟,一年到头在国外度假。小学四年级,爸爸给她转学去了长沙一所全封闭式贵族学校,从此父母几乎完全从她的成长途中退场,甚至有好几个春节都是打发她在校长家里过的。
她在这里认识了大她两届的易珑静。那个时候沉珂愈加封闭孤僻不爱说话,易珑静是她唯一的朋友。她们在晚自习时偷偷溜出来逗街对过面店老板的小黑狗,到了周末的晚上,两人偷偷挤到同一张小单人床上,相互挨着说很多很多的话。
易珑静说,爸爸妈妈又吵起来了,爸爸把妈妈给打了,不准妈妈回外婆家。今天我给外婆打电话,外婆哭了。
沉珂想起爸爸。她说,大人为什么老是那样?
她们越来越亲近。沉珂发现跟易珑静待在一起特别安心踏实,而易珑静跟其他男生或女生多说几句话,她心里就特别难受。易珑静生日,她写一张卡片给她:你是我所有的快乐,没人取代。我们永远在一起。终于有一个夜晚,两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尝试着碰了碰对方滚烫的嘴唇。但是也仅此而已。
可恰好是寝室里最八卦的女生看到了那张生日卡片。没两天,她们的事情就传遍了学校,并且传得非常肮脏。沉珂说自己无所谓,但她见不得易珑静被欺负,跟那些传小话的女生狠狠打了一架。事情很快闹到老师那里,易珑静的爸爸被叫到学校。沉珂记得那是个高大的“看起来有些吓人”的男人,一句话不说,进来就扇易珑静耳光。他当天就让女儿休了学。
易珑静离开学校的那天,沉珂生平第一次自残,用小匕首割开了虎口,“我感觉那是我懂的第一个事理,就是不是做好自己就够了,总要有一些该死的人他要来伤害你。可是我无能为力,我又特别渺小,我做不了什么。”直到毕业,她再没主动跟老师和同学说过任何一句话。
毒
沉珂高中时期,各种互联网语音聊天室刚刚风靡,她开始接触金属和说唱音乐,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在聊天室唱歌和在家录歌上。网络是另一个世界,她的黄头发、唇钉和性取向不会招到他人的辱骂指责。
当年与她合作过的歌手红狼记得,沉珂那时一进聊天室就吸引了一大批网友的注意。她的音乐“朋克、哥特、好像死亡金属一样的那种,就是看起来很怪异”,“把这种东西再加上她那种说唱,大家会觉得比较超前”。
这时,父亲已经让她从长沙去往湖南西南部一个叫邵阳的小城―中考交了6门白卷的沉珂让父亲非常失望,他买了一套大房子给她,让保姆照顾她的生活起居,花钱让沉珂进了当地一所重点高中,开学之前打电话告诉她,钱我定期给老师送了,在学校好好待着,别再给我弄什么出格的事。
和父亲对抗,沉珂做不到。从小到大,她连跟他对视都不敢,有时候父亲看她的一个眼神都会让人觉得“我活着就是对我们家的一个耻辱”。记忆中她只在父亲面前哭过一次,歇斯底里地质问父亲为什么一点都不爱她。那也是父亲唯一一次认真跟她交谈,口气很冷。他说,他的爸爸,也就是沉珂的爷爷非常讨厌小孩,他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经常遭到毫无理由的毒打。家里很穷,除夕去邻居家里拜年拿了人家一粒糖,被满院子追着打。偶尔吃一回鱼,爷爷把鱼肉剔下来自己吃了,鱼骨头蘸上汤扔给儿子。而家里的两个女孩,也就是沉珂的姑姑,连鱼骨头都没得吃。
“他用意是告诉我,在他的童年没有这些什么又是父爱又是母爱……他觉得反正他小时候就是那样过来的,他说反正现在你们这些人谈精神,精神世界,什么什么样的,那都是荒唐,他说那都是闲出来的毛病。他说你闲,你就去赚钱呗,你有了权力,有了名声,有了金钱、地位,你没有工夫去剖析那些什么精神这些什么事,他说那些都是假的。”
在新的学校,沉珂依旧格格不入,全情投入网络。变化出现在高二,已经转学去外地好几年的易珑静突然来邵阳看她。易珑静明显变了,她跟沉珂说自己过得很不快乐,但是有一个东西能让她快乐起来,也可以“让你感受我的感受,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易珑静说的那个“好东西”叫***。
那几天沉珂记得格外清楚。她形容,就是非常非常颠倒混乱,又非常非常安稳。两个人躺着畅想未来,她们会一起搬到荷兰,那里允许同性恋合法婚姻,“就是想象一幅那种画面,就觉得特别酷的两个老太太,我们牵手在那一大片麦田里面行走……现在还记得,两人都笑开花了。”
她也记得第一次注射***的痛苦,眩晕,想吐,像是要被什么邪乎的力量拽进黑洞,她死死抱住易珑静,唯一真实的触感是对方的胸部,特别柔软,特别安心。
但是两个礼拜之后易珑静离开邵阳,沉珂的精神世界开始全面崩溃。她更加频繁地自残,而且无比渴望把自己自残的样子拍下来传到网上――直到现在,这些照片依旧会被人们当作她这个“网红始祖”祸害无知少年的证据。但等清醒过来,看到QQ空间里那些血糊的照片,沉珂又为自己的举动感到惊慌失措:“我就是摸不着我自己。就常常觉得我心里住了一个怪兽,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是不是自己脑子有病啊?”她忍着恶心删掉照片。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躲在网络世界的少女唯一能想到的求助方法是上网。她用各种各样的关键词组合搜索,其中包括:整晚整晚失眠,耳朵常常出现幻听;感觉看什么都是灰色的,不知道到底是想杀了别人,还是想杀了自己。
屏幕上跳出一个她从来没听说过的词,“抑郁症”。“我当时在邵阳,小小的一个城市,我去医院我找谁呀?我(难道要)说大夫我觉得我有神经病,我要挂神经科?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
但自诊出来的病症反而成为她与自己和解的安慰剂。通过家里的医药公司,沉珂弄到很多安眠药,不管白天晚上,觉得累了就吃,睡不着也吃,要么就注射***。
与此同时,她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明知道怕疼,却在一天之内连续穿了舌环、唇环、***钉,把右手的所有关节纹上刺青,没打麻药;明知道晕血,就用刀割自己,买了医用针管来抽自己的血。直到2008年的春节,登陆QQ没有找到当时的网上爱人,那一瞬间,她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采访已经连续进行了三个多小时,她在电话另一头说到这里,忽然莫名其妙笑了起来。“当时没经验,我后来看电视才知道,如果你要割腕自杀你应该泡在浴缸里,这样你的血就控制不住。”
那次自杀,她其实没有死成。
当年网上的讨论轰轰烈烈,一些人流着眼泪为她点蜡烛,另一些人说她活该,批判她教唆粉丝自杀自残,祸害青少年。然而,讨论的女主角对这一切毫不知晓。她睁开眼睛发现躺在医院里,病床边坐着不知道刚从哪个国家飞回来、好长时间没见过的母亲。沉珂崩溃了。她质问母亲,你们平时从来不管我,为什么这个时候要来管我?我明明已经熬过了痛苦已经结束了,你他妈硬把我拉回来,为什么啊?
母亲一向不清楚她的事情,紧张地叫了她知道的所有女儿现实中的朋友来问缘由。事后推测,可能是其中有些人会错了意,在网上说沉珂因为自杀已经走了。
在病床上得知朋友们把自己的死讯误传出去,她只说了一句话:“那就让沉珂死了吧。”
复活
沉珂自此跟所有通过网络认识的人断了联系。她被母亲送去国外的戒毒所,有一年多基本没有上网。回国之后生活又回到原本的样子。这一次她逃避现实的方法是网游。她起了个新名字“幽灵木偶偶”,为了吸引别人组队上传了一些照片。有人在游戏里问,这个妹子挺像混血,长得很像当年那个沉珂,是不是盗用人家的照片啊?那个沉珂是不是诈死啊?
类似的质疑在7年间时不时冒出来,她每一次都坚决否认。一方面是想要彻底抛弃过去的自己,好像“沉珂”死了她就能有一个全新的开始。一方面是恐惧,她害怕那些自杀、自残一类的事情传到父亲耳朵里,“就是好像感觉也不是说以我为耻,就总觉得很怕我爸知道这些事。”每当有人问她到底是不是沉珂,她就愤怒地骂回去:长得像你们鼻祖我真是倒了血霉。
也有绷不住的时候。2012年“幽灵木偶偶”的微博毫无准备地收到曾经的爱人韩弥可的私信,她第一次跟人承认了自己就是沉珂。那时距离沉珂的“自杀”已经过去4年,韩弥可持续听到很多关于沉珂诈死的传闻,一个失眠的半夜,她终于忍不住给“幽灵木偶偶”的微博发了一条询问私信。不久之后,回复来了,一个拥抱的表情。“我就有这种强烈的感觉,我觉得是她,因为我们以前老发这个表情,就是拥抱的那个表情,因为就好像你走在大街上,你去跟一个陌生人说嗨,你好,然后对方紧紧地抱着你,你会觉得,对不对?那肯定是她,你会有那种强烈的感觉。”她立刻要了电话号码打过去,半个小时的时间,什么话都没有,就一直哭。算起来两人认识的时间已经超过10年。按沉珂的说法,她们相识的契机是在同一个聊天室里做歌。韩弥可的版本却不大一样,她说其实严格来说自己算是沉珂的粉丝。高中时第一次在网上听到沉珂的歌,太有共鸣了。她想认识沉珂,想有平等的交流。完全不懂音乐的韩弥可决定开始写歌,“我做歌完全是因为她”。后来她跟许嵩合作过,也成为了拥有不少喜爱者的豆瓣音乐人。
沉珂很快发现她和韩弥可非常投契。那时易珑静刚刚离开,她的精神失稳。少女时期的韩弥可比沉珂更加封闭,更加沉默寡言。她们可以通宵开着QQ视频给对方放自己喜欢的歌,或者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什么话也不说。两人聊音乐,聊游戏,一起把跑跑卡丁车打到最高等级。但她们几乎从来都不聊“现实里的事情”,也从来没人提过要见面,彼此相爱,却没有确立恋爱关系。
极少的时候韩弥可也跟沉珂讲自己,通常是一些情绪濒临崩溃的时刻。她跟沉珂说,父母又吵架了,她躲在自己的房间哭够了推开父母房间的门,说你们再吵一句我就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了。结果父母不吵也不闹了―他们一句话都不跟对方说了。
“我觉得自己是个小怪物……我觉得只有沉珂能懂我,我跟别人没办法说。别人会觉得你无病呻吟吧你?对不对?你上着一个很好的大学,你有手有脚,你很健康,你干嘛天天这样?”
然而沉珂几乎从来不跟别人说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过去,包括对韩弥可。这么多年来,做生意的爸爸只教会她这唯一的人生道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没人有这个闲情逸致关心你的精神世界,“而且也说不准人家心里怎么笑你,怎么看不起你。何必给自卑再多加上一层?自己写日记吧。”沉珂说,“我觉得是很对的。”
韩弥可觉得她们从未真正在一起过。这是一段常人难以理解的亲密关系,两个同样极度压抑情感的人可以多么亲密就可以多么疏离。于是从湖南小城考到北京上大学之后,极度失望的韩弥可交了第一个女朋友。并不愉快,跟一个退而求其次的人当然不会愉快。她还问人家,如果我对你的爱永远不会超过对沉珂的爱,你能不能接受?
2008年春节,中国南方下起罕见的大雪,电力系统不堪重负,韩弥可一家人不得不到酒店度过新年,期间她一直都没有上网。就是在那期间,沉珂试***自杀。在决定自杀之前,她看到韩弥可的QQ签名上写着一段与韩当时女友有关的话,沉珂在QQ上给韩弥可发了一条消息,韩弥可没有回复。这成为当时压垮沉珂的最后一根稻草。
2016年1月,北京, 《人物》记者在一家意大利餐馆把沉珂自杀的经过告诉韩弥可。这个看起来阳光开朗,一分钟以前还在以赞美上帝的积极热情赞美餐厅里难以下咽的牛排的姑娘,突然间就完全沉默下来,这是她第一次知道沉珂自杀当天的具体情形。
“我和她就好像两个人在冰窖,在一个冰窖里,你知道吗?……我觉得总想要让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就是让她不要那么冷,但是我自己也知道我也很冷,我没有办法给予她更多……” 她一口气说完一大段话,差点哭出来。从简历上看,任何人都会认为现在的韩弥可是个开朗的酷女孩,在一家餐饮连锁做中层管理,常常出现在北京的各种酒吧和音乐聚会上,还有一个感情很好的美国女朋友。但是在这个时刻,好像这些年来她极力试***摆脱的那个自己又回来了。
2008年初得知沉珂自杀之后,韩弥可一度非常痛苦,有将近两年的时间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基本上就是以泪洗面”。接下来她用了几年的时间寻找治愈自己的方法,试着恋爱,工作,看很多心理学的书,强迫自己变成一个“派对动物”。直到几个月前,她正式成为一名基督徒。上帝无条件地爱她,宽恕她,拯救她,给她光明和快乐,她已经好起来了―至少她自己坚定地这样认为。
除了韩弥可,沉珂本不打算再向通过网络认识的任何人透露自己曾经的身份。直到2015年的一天,她在论坛上看到有人贴了一张女儿瑶瑶的照片,那照片她在“幽灵木偶偶”的微博上晒过。发帖的人说,这小孩看眼神就挺邪气的。那个沉珂当年自残、***、***,用自杀炒作,教坏了多少年轻人。现在炒作成功了,又生了一个小杀马特,倒要看看她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千疮百孔的少年时光一下子扑面而来。2015年12月22日晚上,很多人都被一篇长微博刷了屏:我是沉珂。大家好,7年不见。
贯穿人生
拍照和采访全部结束已是夜晚,雨几乎下了一整天。保姆做好晚饭端到阳台,沉珂一边吃,一边刷微博。她睡到下午才起,这是她那天的第一餐。
这套房子位于邵阳市中心的一个高档社区,闹中取静的地方。沉珂在屋里养了一只名叫“陈四”的肥猫,猫喜欢睡她脚边,打呼噜非常响,沉珂有时坐在阳台上一听就是好几个小时。她总共拥有3套这样的高级公寓,各雇了一个阿姨进行日常打扫和照顾,而她自己通常根据当天的心情决定要住在哪一处。她极少出门,几乎每天待在家里上网、听歌、打游戏,偶尔打理淘宝店和妈妈名下一家医药公司的生意,大部分时间晨昏颠倒。
2012年,她跟高中时代就认识的男生结婚生子。男生家境优渥,迷恋当年她身上那种令人完全摸不透的气质,多年间一直念念不忘,婚后也将她保护得很好。每天晚上,男生都“像遛狗一样”强行拉她出去散步,算是她仅有的日常运动项目。他和沉珂的爸爸一样经营医药公司,但是他会挤出一切时间回家陪她,明知她不喜欢出门,每逢假日也要带她出国旅游。
但从本质上来说,妻子和母亲的身份并没有给沉珂的生活带来太多改变。女儿出生的第一年她完全没有当妈妈的体悟,孩子一生下来就是阿姨在带,沉珂一口奶都没喂过,“基本上就是借我的肚子装一下”。后来女儿学会说话,跟她有了第一句交流,她才慢慢有了做妈妈的自觉,这个小人特别神奇,要对她好。女儿今年4岁,平日住在爷爷奶奶家,每隔一两周会被接回来住几天。不见面的时候她很少给女儿打电话,与亲近程度无关,而是小姑娘通常说两句就烦了,“她不习惯表达感情,跟我一样。”她常对丈夫说,希望女儿的性格像他,一点也别像自己。
家里人对她在网络上的身份和往事一无所知。去年12月22号晚上,沉珂发完那条“死而复生”的长微博之后立刻关掉了电脑和手机。她不知道这次的冲动又会产生什么后果,会不会黑她的人一下子全来了?会不会又传到爸爸那边去?她吃了3颗安眠药,晚上8点就“连滚带爬”躲去床上睡觉。
这一夜,那条长微博上了微博第一热搜,“幽灵木偶偶”的微博粉丝量从30多万上涨到150多万。第二天起床,微博和用于淘宝店客服的微信集体被消息淹没,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当年到底有多红。
她吃了当年的教训,不愿意再看到“负能量”、“祸害社会”之类的指责,开始只在上面发段子和冷笑话。她的150多万粉丝很高兴,说珂姐,看到你现在这么幸福我们就放心了。媒体很高兴,纷纷找上门来,希望把她写成一个励志故事,“就像山村变形记,突然悔悟之类的。”而沉珂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虚伪的“双面人”。
生活好像往前进了,又好像没有。
上一次跟父亲说话是4年前,她打电话过去跟爸爸说,我有喜欢的人了,我想结婚。父亲什么都没问,冷冰冰说了两个字,不行。“他就说不行。我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他就挂了电话,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可能就是他已经不承认我这个女儿了吧。或者又比如说,就是我做的一切,在他的眼里,从那个***的事情让他知道之后,都是让他心烦的吧。”
“我特别迷茫,我觉得我现在也算,我不能说我现在是病人,我只是在努力地学着向这个世界妥协,向我的很多三观去妥协,我努力地去过好自己。我觉得我凭什么,我现在要道貌岸然地站在这儿跟你们说我已经好了,我是怎么转过来的,我自己心里都还没有底。我到底好没好,我阴晴不定的,我到今天都还是,所以我不确定这一切,我不想去骗人,我不想去坑人。”
不下雨的时候,白天晚上不管走到哪,邵阳的街上都能看到穿着睡衣的大人小孩,沉珂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地方。她因此决定待在这座度过青春期的小城生活,并且不再离开。“就好像所有人都在梦游,全世界都在陪着我梦游一样。”她把3套房子里自己的卧室全部装修成暗黑色调,角落里立着十几岁开始写歌时买的第一把吉他。吉他已经坏了很多年,可是她不想买新的。
《人物》记者离开邵阳的那天,沉珂一直到早晨6点才睡,受到出版社的邀请,她打算把高中时期那部未完成小说重新写下去。小说的名字叫做《沉》,写的是她自己青春期的故事。然而,她发现29岁的自己什么都写不出来,反而被重新拖拽到旧日的情绪里头。于是她喝酒、熬夜、打游戏,那种想要甩掉什么的强烈愿望,跟19岁的时候是一样的。
如果一个人的青春期是这样一个故事,那么这个故事也许将会贯穿她整个人生。在故事主角的置顶微博上,至今还写着一句连她自己都将信将疑的话:我们相互敦促,一起改过来吧。
沉珂的故事篇2
我想亲吻你的脸颊。
“你不觉得有种人很可悲吗?”沉珂说着,然后靠在柱子旁,将双手放到脑后。
“很多人都很可悲。”我趴在栏杆上,从灯塔上往远处望去,夜色与灯火交织成繁华锦绣。“只是可悲的形式不同,所呈现的样子也不同。”
“是吗?”沉珂好像也在看着远方,但他却望向天空,“可有种人真的很可悲呐……”
我不语,我知道这种人是什么。的确很可悲。
沉珂爱他的姐姐。很爱很爱。那是一个温柔的女孩,假如你认识她,你也会爱上她。可是这个温柔的女孩却在某一天,以一种极其决裂的方式离开了沉珂。对沉珂来说,就像星星失去了月亮。
我还记得,他姐姐死时,沉珂就在旁边亲眼看着。他当时是想阻止的,但却迟了一步。
没错,就在我脚下的这个灯塔,那个时常带着两个浅浅酒窝的女孩的生命就葬送在这。
“你看呐,天上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什么都没有,都是黑漆漆的一片。”沉珂的声音喑哑,我回头看他,却见他哭了。
“天堂也不会有的对吧……”
我回过头,继续望着遥远的不知道在哪的地方。
在我印象中,沉珂从未哭过,即使他姐姐死时也没有。我想,他定是不肯让人看见他在哭的。
黑夜隐藏了他的眼泪,也掩盖了我的悲戚。
“姐姐她,”沉珂走到我旁边,眼睛也不再湿润,缓缓道,“就是从这里……”
“‘嘭!’地死掉了。”沉珂夸张的将手张开,好像手中握着一个炸弹,“嘭”地炸开了一样。
“呐。死亡是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沉珂偏头问我。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突然觉得沉珂很可悲,但我不同情他。我眼中之物渐渐茫远,好像一抹雾。我退到柱子旁,像刚才沉珂一样将手交叉放到脑后,凝视着沉珂的背影,发出一个带有浓浓鼻音的单字音节“嗯”。
“那为什么,会有人自杀呢?”沉珂垂直的望向灯塔下,神色茫然而空洞,“呐,为什么……”
为什么啊……
或许,只是因为太过悲伤吧……
又或许,是很害怕吧。害怕生存。害怕死亡。
“沉珂。生命中总有很多事都无法坦然接受。可是啊,悲伤又有什么用呢?”我并不想安慰他,只是在告诉他一个事实。而他自己也在告诉自己这个事实,只不过理智和痛苦同时并存,使得他无法真正看清。
是的,他需要深刻的明白一个事实——他最爱的姐姐——死了。
我站在沉珂方才所站的位置,看着他方才所凝视的天空,却无法体会到他的心情。
除了灯塔上冰凉昏黄的灯光,我目光所及的夜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什么都没有,只是黑漆漆的一片。就像没有海浪,没有岩礁,没有岛屿的海洋。
是的,就如一汪杳无波澜的死水。
那一瞬,我才明白,夜空并非我儿时的梦幻,或许,我也丢失了什么。
我走到沉珂身旁,趴在栏杆上,从这个孤立的灯塔上望向最远的地方。那里似乎有晓雾,有初晴,有五色斑斓的微光。
“呐,你说,”我说,“假如每个人都有一次被原谅的机会,你会要么?”
良久,我也没等到沉珂的回答,转头看向他时,他的脑袋埋在手臂里,趴在栏杆上一动不动,就像是睡着了一样。而我明白,他并未入睡,只是有些问题,永远无法得到一个答案。
如果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怎么可能被原谅?
我亦不得救赎。
世上没有天堂,亦没有被原谅的机会。所以人们在痛苦与挣扎里存活,却在光怪陆离的幻影里自我催眠,自我原谅。
在一片遥远的黑暗里,我好似又看见那个温柔的女孩,带着凄凉的神色,对着沉珂说:我多么希望你永远是我的弟弟。
我多么想再亲吻你的脸颊……
可是她没有微笑地捧着他的脸颊,温柔的亲吻;而是毅然决然的闭上眼睛向后倒去……
有种人真的很可悲啊,生不被饶恕,死不被谅解。
他们都在找一个人,可穷尽一生,也未能做到。
每个人,仅是颗沙砾。
“回家了,沉珂。”我一脚踹在沉珂的背上,在他黑色夹克上留下一个灰色的脚印。
他仿佛吓了一跳,反射的跳起来,转过身,对着我就是一拳,喊道:“你有病啊!”
我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没有像往常那样回他一拳,只是无比冷静的说:“回家了。”
沉珂转过去背对着我,依然趴在栏杆上看着远处。我听见风吹过他破碎的声音:“我没有家。”
我无言以对。
那时我突然感觉我们就像飞鸟,跋涉千里飞越海洋。可在这大千世界里,却无法寻得一个归宿。
灯塔的楼梯似乎有无数个台阶,我一步步走下去,忽又觉得这并不是回家的路。
那条能够使我回家的路,在脑海中似乎变得越来越模糊,我无法抓住一个实感。但我仍是这么走了下去,凭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感觉。
然而,后来很久,我都再没见到沉珂。
沉珂的消失就像一颗沙砾投入水中。它所能够掀起的波澜只有一个点,极其短暂的时间内就能够消失。
班主任试***寻找过他,也曾打过他在外打工的父亲的电话,然而无果。他的父亲也不知他的去向,甚至根本不想管他,对于沉珂消失这一事只是一笑置之。
与此同时,我才知道了一件事。
沉珂从未将他姐姐离世的消息告诉他父亲,或许是他根本没告诉任何人——若非我曾亲眼看见过的话——他独自处理了他姐姐的身后事,以他尚且十六岁的心承受了这一切。
而现在,沉珂像是想要切断所有过去与他相关的联系。他想获得一个新生命,开始一个新的生活。
我的世界似乎还是有些改变的。
我开始频繁的做梦。梦到沉珂姐姐的死,梦到沉珂,梦到我自己无数次的自杀……
每一个梦都不完整,就像一张张被剪下的底片重新连接放映的黑白电影。
真是讽刺啊,我总能看到沉珂的那种眼神。
那种带点嘲讽的,但更多是冷漠的眼神。它让我在无数个梦魇里痛苦。
再去灯塔,便只剩我一个人。
我坐着冰凉的地面背靠在石柱上。这次的天空似乎还和从前一样,有月亮有星星。但星星却只有零星几点,月亮就被突兀的衬托在黑色的天空中,带着几片薄雾,将自己隐在黑影之下,散发着冰凉而又令人窒息的冷锐的光。
“月亮太圆了……”我突然说出话来,明明是心里所想,说出来却变了一个味。
这种怪异使我无法在说出第二句话来,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天空,看着那悬于九天之上的孤月。
我又想起了沉珂,或许那天我走后,他也是这般孤独的吧。
我那时为什么要离开他让他独自留在这里?在这种被孤立的地方,只能够感觉到浓厚的孤寂如同潮水般袭来,从脚踝蔓延到鼻尖,冰冷而又窒息。
这种窒息让我想要逃离,逃回家。我可怕的头脑在用它奇特的想象力编织着无数的幻境,而我,陷在这幻境里。可是我总在想,这样,总该能够感觉到沉珂的心情了吧……
哪怕一点……
半梦半醒间,我看到了沉珂。仿佛是很久远的记忆,他用嘲讽的神情看着我,说:“言城,像你这种人迟早是会被孤立的……”
……“你以为你是谁?”……
风透过我单薄的衬衫,如水蛭般贪婪的吸食着我的温度,然而我无法感觉到寒冷。
那一刻,我才明白,世界上有比寒风更刺骨的东西。
年轮是个枷锁。
假如两个人仅仅是朋友,其中一个人给另一人的影响并不永恒,甚至,很短。
在灯塔过夜之后,我便生了一场大病,足足在家待了两个星期。
之后,我的生活回归正轨。我想,再没有人能够影响到我,就连死亡也不可能,不管是谁。
我也不明白是什么将我的心智变的如此坚定。可我也没想到,正轨不是正轨,浮生未知,生命无常。
同样可悲的是,沉珂于我,却已是陌生人一个,此后生活,我只是偶尔记起他,甚至,不再想念。
直至高考那年,我的生活毫无波折。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去了灯塔。我想,我即将告别这个灯塔,这个城市,很久我都不再会回来。
然而我看到了沉珂。
可笑的是,我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我。或许是记忆太深刻,我总记得他鼻梁上一道斜长的疤痕。
我们两相无言。是的,时间能隔开所有的话题。
我看着他,他亦看着我,像是审视。他与从前似乎有很大区别,似乎又没有。
他脸上的疤总让他的眼神很阴鸷,而如今却多了冷漠与苍然,然而他额前细碎的发却将这掩饰在阴影之下。
最后还是我打破了沉默,我走至他跟前,同他一样趴在栏杆上,说:“这些年,你去了哪?”
他答:“记不清了,就是到处跑。能填饱肚子就行。”
他的声音低沉而喑哑,让我突然不能认出他来了。接着他问我怎么样。
“就那样吧,准备高考,高考之后上大学。呵,也真够循规蹈矩的啊……”我突然自嘲,的确。
“你说什么人足够可悲呢?”沉珂突然说道。
我默了默,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女子的样貌,却很模糊。
他见我沉默,挑了挑眉,说:“你想到的是我姐吧。”
“嗯。”
“的确可悲。不过……”沉珂顿了顿,“这是她的选择罢了。”
或许是气氛太僵,他又转了一个话题:“你知道我脸上的疤怎么来的吗?”
我没说话,只摇了摇头,等着他说下去。
他抿了抿唇,沉默了会,像是不太想说,但还是缓缓开口:“这个是我母亲死前用刀子划的。”
他很简单的陈述了,我却知道他有话不想说。每个人都有故事,有些人的更离奇些,有些人的更惨淡些……
“呐,你怎么回来了?”我问他。
他答:“想家了。”
“果然还是这么干脆呢。这么干脆的欺骗自己,逃避自己的感情。”我偏头看他,但我从沉珂的瞳孔里看到一副狰狞的面孔,我带着嘲讽的神色,直望到他的眼底,“沉珂,你不是会想家的人。”
他像是想要打碎我的面容,向我挥了一拳,眼中带着轻视:“言城,你不要总是摆着你那副高傲姿态。”
“那样只会让人嫌恶,”他又往我肚子上揍了一拳,“装出一副全世界就你懂的样子,不知所谓的嘲讽别人。”
“其实,你没比别人好上多少。”他扯着我的衣领,狠狠的瞪着我。
他不甘我冷淡的眼神,将我推到一边,转过身想要离开。
“说白了,你以为你是谁!”他却突然在我站直时转过头来,瞳孔里流着深沉的愤怒和悲哀的绝望。
然而我却想笑,扬起笑容来对沉珂说到:“呵,总有一天你会认可我说的话的。或许……其实你现在已经认可了,只是一味的逃避罢了。”
我知道,这句话是对沉珂的最大讽刺。
“你变了。”沉珂突然冷静下来,说。
我挑了挑眉,承认了这点。是的,无可厚非。然而,“你没资格这样评价我。”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改变了的,不仅只有我。
沉珂漠视了我最后的那句话,径直离开了灯塔。我又趴在栏杆上,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看。
深吸一口气,再度睁眼,却见沉珂从灯塔下渐渐走远。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我也不是会想家的人。
就像现在,我和沉珂一样,只是在告别,告别过去。我想,我该走了。
或许,有一天我不再会回来。
是的,我在告别。
再见了……
回忆是囚笼的睡狮。
几年都不再做梦的我,居然在将要离开的时候梦到少时。
没想到多年后我又回到这片朦朦胧胧的树烟里。
阳光落在层层叠叠的香樟树叶上,投射下斑驳的光影,亲吻着跳动的青草,安抚着迷途的小花。微风眷顾着这个静谧的世界,吹起树叶,吹起斑驳光影,吹起发梢,吹起翻动的书页。
我凝视着这个坐在香樟树下的女子,光阴一寸寸从我的指缝里划过,无声无息。
她突然合上书,抬起头来,问我:“阿音,不去玩吗?”
我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冲到她的怀里,哭着说:“没人陪我玩。”
“好了好了,不哭了。”她牵起我的手来,安慰着我,“回家吧,妈妈陪你。”
“嗯……”
“阿音可是男子汉呢,男子汉大丈夫从来不哭呢……”……
光阴如天边被风吹落的星星,掉了一颗又一颗。时光荏苒。
“妈,我爸到底是谁?”后来我觉得,我从未如此残忍过,对我的母亲。
她沉默了,但复又露出一个微笑,问我:“怎么了?”
“别人都有爸爸,都有姓,就我没有,你天天就只知道叫阿音阿音。”我的声音尖锐而刺耳,这是在我无知少时给我母亲留下的狰狞的疤。
“阿音……”她叹了口气,叫了声我的名字,但再没说什么。
后来,她还是告诉了我,我的父亲。她带我去父亲的家里,那个家里还有一个哥哥。
她告诉我那是我的爸爸,她还说我姓言,阿音也不再是我的名。她就像是在交待遗言,事无巨细的跟我说了好多,说我以后就住在这里,这里便是我的家。
我只觉得很兴奋。然而我却没看见她失落的眼。
那天我没跟着母亲一起回去,她将我放在这里是希望我永远在这里住下去,再别回来。然而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回了家,回去找她。
可我最后见她却是一张白皙的脸和鲜红的手腕。
她看见我时哭了,但是我没有。
我笨拙的为她包扎伤口,然而血只是越流越多,填满我的掌纹,我的指缝。
她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的脸颊,说到:“阿音,别弄了,对不起。”
我颓然的放下手,看着她空洞流泪的眼。
“为什么不哭呢?”她的指尖触摸我的眼角,“明明很痛苦,却欺骗着自己的感情。”
我看着她,却不肯哭,执拗的说:“阿音是男子汉。”
“男子汉从不欺骗。”她突然笑起来,“阿音也不是阿音了,以后叫言城了。”
我拿下她的手,死死握住,说到:“阿音永远是阿音。”
“阿音不会是阿音了。”她露出最后的微笑,然后合上了眼。
“阿音是阿音……阿音是阿音……”我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然而什么也不知道,大脑一片空白。
我突然想触摸她的脸颊,想看见她再次展露笑颜,而我手上却满是冰凉的血。她如此白皙无瑕,不该被玷污的。我一直以为我是她最亲近的人,但是我从未在她的眼神里看到愁容和悲伤。
有些人真的很可悲啊……她们都太过悲伤了,然而这是她们的选择。
她们都在找某个人,可穷尽一生,都无法做到。
妈妈呐,您是否还该轻触我的鼻尖,一如既往的宠溺我,告诫我:男子汉啊,从来不悲伤……
每个人都会被爱着,每个人都能够很幸福,我从始至终坚信着。
只是啊,当自己手中的幸福逐渐流失,人们总是只能感觉到悲戚,而无法真正释怀。
就像我应该拿着过往的幸福自欺欺人地说我拥有的已经足够多了吗?我想这点没人能够做到。
是否,每个人都改给自己一个可以原谅的机会,然后骗自己一回,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然后,我还活着。
未见初夏,恍若安好。
“你好,我叫初夏,请多指教。”
初夏给人的印象是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她的眼睛好像清明如水,又似缕缕薄雾。当她凝视着你的时候,就像是心事被洞察,而你完全无法看懂她。
大一的一次自修课上,也不知因为什么,她和身旁的一个男的发生了争执。我看向她时,她的右脸有一条狭长的血痕,然而她却在笑。
“我想,你应该给我道歉。”初夏的声音平淡,完全没有愤怒的感情。
然而那个男的将手中划破初夏右脸的沾有血迹的削笔刀扔在初夏面前的桌子上,嘲讽般的说:“道歉?你算老几要我道歉。”
初夏却很快将那把削笔刀捡起来,很仔细的在刚才削笔刀丢到的地方擦干净,那个地方似乎有什么对于初夏是很重要的,然而我看不见。
“你知道你现在的行为是什么吗?”初夏怒视着那个男的,说,“这是犯罪!”
让我很惊讶的是,她竟然生气了。我以为她是永远没有感情的。
不过尽管初夏如此,这件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在她离开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个她所珍视的东西——一幅油画。
那里面描绘的是一片草原,草原上——有一家三口。
可惜啊,沾了血污和铅灰。
我相信初夏的伤口是不会再好了的,不管是哪个。
每个人都会有珍视的东西,没有人有资格去破坏它,它是一个人的底线,而底线是不会没有尽头的。
初夏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孩子,不过两个月,就将那个男的告上了法院并且诉讼成功。虽然只有两个月的刑期,但对于一个大学生,却是当头一棒。
我看见了初夏的冷静,这是常人无法有的。它并非是一种素质,而是与生俱来的气质,一种即使死也毫不动摇的冷静。它不该存在于一个女孩身上。
不过,一年之后,初夏死了。
那样的女子,竟会因为犯罪而自杀!
我最后见她时,只能看见一副狰狞的面孔,疤痕纵横。那双灼灼生辉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就像那幅油画。那时我想,会不会有一天,我也会像初夏这样死去。
于是后来的某天,沉珂来找我。他的一句话让我彻底崩塌。
“言城。我杀人了。”
“但是我知道,我姐是你害死的。”
“言城,给句话,怎么着吧。”
我突然很想笑,记忆如潮汐般涌来,那些无法述说的事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曝光在现实中。于是我胆怯了,替沉珂顶了罪。
“你恨我吗?”沉珂笑着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失败者,“可惜我也恨你。”
“不,沉珂,这是我欠你姐的,而不是你的。”这是我对沉珂说得最后一句话,因为此后再无机会,“不过此后,咱们两清,再不是兄弟了。”
我知道沉珂他姐是因何而死的,但并非我害。只是我并不想再说出来,很多事情是人们无法诉说的,而我们必须要有勇气承受这不说的代价。
正巧毕业之后,我锒铛入狱。我想到了初夏。像她那样冷静得令人发怵的人怎么可能死掉,沾染血液的油画,残缺不堪的脸颊,逝去的生命之花……或许是我错了,或许是初夏错了,或许所有人都错了,我们无法看清眼中的真相,还有那些被遗忘的被藏在心底深处的清脆声响。哭泣并非悲伤,而是在传递信息。
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可以淡薄记忆,可以篡改思想。然而它不能改变事实,那些已经发生,不可救赎的事实。
未见初夏,恍若安好。
不过,我还活着。
沉默不沉寂。
这世界上没有人是最悲哀的,也没有人是最快乐的。我们在这里生活,用自己的方式演绎着不同的角色。于是世界被和谐,个体的不和谐很直接的被忽略。
初三:八万孤寂
沉珂的故事篇3
顾安我爱你,所以心甘情愿配合你来完成这一出由你导演的爱情闹剧,好让你安心去流浪。而我。
只不过借了陈南北的爱来凋零。
深圳的五月开始异常的炎热,莫珂在房间里发呆。用一整天的时间。傍晚的时候她决定出去走走,于是,莫珂趿着拖鞋穿着吊带背心和牛仔短裤就转到了小区附近的沃尔玛。
莫珂和陈南北第一次见面,是两个人一起参加超级市场的一个寻宝游戏,他们是临时被工作人员抓配在一个组的。这个城市总是没有人愿意参加这种免费的游戏,似乎这是一件很掉面子的事情。陈南北说,生命本来就是在不停地折腾。莫珂笑不作声。这话是顾安的口头禅呀!
顾安你走后的第三天,我中了大奖。奖品是一套兰蔻的护肤品。莫珂看着QQ上灰色的小企鹅***像。喃喃自语,顾安,你到哪里了呀?莫珂趴在电脑上,眼泪流满了整个键盘。
莫珂被门铃声惊醒时。是晚上七点。她极不情愿地开门,门口站着的竟是陈南北,两人异口同声说,是你。
原来陈南北是从北京来深圳旅游的,刚好同事的朋友要去北京旅游。于是两个人便交换了住的地方,只是他没有想到,会在同一天意外地遇见莫珂两次。
陈南北用手挠了挠头,笑道:深圳真小啊!我们又见面了,我忘了带钥匙。可以借用一下你的阳台吗?然后径直朝阳台走去,利索地跳到对面的阳台。陈南北回头朝她扬扬手,谢谢你呀!莫珂!
接下来的几天,陈南北有事没事总喜爱赖在莫珂的沙发上,对着发呆的莫珂说
莫珂,陪我一起去走东湖吧!
莫珂,我们去莲花山放风筝好吗?
陈南北就这样一直像唐僧般在莫珂面前念念碎碎。听烦了,莫珂便朝陈南北大声嚷嚷,陈南北。我们很熟吗?
陈南北像小孩般淘气地掰了掰手指头笑道,我们认识了6天零5小时42分40秒。可是,莫珂,我觉得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再说,我马上就要去机场了,突然就有点舍不得你。
莫珂喝了一半的咖啡全都呛了出来,陈南北。你至于嘛,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
陈南北看了看莫珂欲言又止,最后扬了扬手说,那莫珂你不要跟我说再见,我们肯定还会再见的。莫珂看着红色的的士渐渐从视线中消失。突然就伤感了起来。
顾安是六月快来临的时候回来的。半夜他掀起莫珂的毯子,小声地说,宝贝,我回来了。说着便将莫珂搂在怀里,宝贝你要生气就骂我吧!
莫珂不说话默默地低头再转身,突然她狠狠地咬住顾安的肩膀,灯光下顾安的肩膀涌现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印,莫珂抬头扬起满是泪水的脸,顾安,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走了,你知道你走后的这些日子我有多么地担心你吗?
顾安叹气,用手掠过额前长长的头发,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他没有立即将香烟点燃,只是重复地把玩着手中的打火机。良久,才低声说,明天我还得走,这次要去西藏,去了就不再回来。
莫珂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子。零乱的长发遮盖掉他大半张脸,这张脸仍旧是三年前自己第一次见面就执著地爱上的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只是怎么就那么陌生呢?这个不管自己有多么地爱着的男人,终究是留不住的。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莫珂终日穿顾安留下的黑色T恤在房间里待着不出门,饿了就喝白开水,然后眼泪一直流到杯底。
陈南北再次出现在莫珂面前是顾安走后的第三个月。莫珂的眼泪在陈南北面前肆无忌惮地流得满脸都是,这次,我是真的弄丢了他。陈南北说,莫珂,又或者你们俩并不是最合适的。莫珂看着他歇斯底里地大哭,你不懂的,我爱他整整三年。他说过我的眼睛会让他想起天边的流星。他还说。会守护这颗流星……陈南北怜惜地看着莫珂,自语,我又怎能不懂?
北京那城市太大,大得让我失去了方向感。所以我就决定要来深圳。陈南北这样轻描淡写地跟莫珂说。
莫珂不多问,只是腾出一间房让陈南北住下,她又开始打理自己在网上的小店,莫珂说,我要把这些东西全部卖掉。她指了指墙角一大堆东西,那些全是顾安带给她的礼物,有各种各样的特色耳环,藏式的、水晶的、珊瑚的。看得人眼花缭乱。
可是记忆也能卖掉吗?陈南北小声说。到底还是给莫珂听到了,她突然转回头来,陈南北我们恋爱吧!
这回轮到陈南北震惊,不……
难道你不曾喜欢过我?
陈南北沉默着不出声,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肯妥协。许久,陈南北叹息,莫珂,以后我会永远对你好的。
陈南北开始上班了。每天要坐很远的公交车。可是他仍旧用中午休息的时间赶回来给莫珂做午饭。做莫珂最喜欢的菜式。
莫珂说,陈南北你不要对我太好,我怕我还不起。每每这时,陈南北就打趣道,你嫁给我就不用还了。这样的玩笑,听得莫珂的脸色立马下沉,于是,陈南北便借口道。上班时间快到了,我得走了。
莫珂在网上的小店生意不错,总是有人打电话过来订货,可是那些耳饰始终没有卖出去,不是没人要,而是主人压根就舍不得卖。经常,莫珂看着它们整天整天地发呆,陈南北看在眼里,也不多言,心却翻腾个不停。
是夜,两人温存时,莫珂习惯性地将房间的灯熄灭。完事后,陈南北拧开灯就见满眼泪痕的莫珂。
半年后,陈南北坐到了经理的位置,公司有意派他去北京发展业务。公司老总说,你从北京过来熟悉那边的市场,如果做好了北京分公司就归你。
陈南北跟莫珂说,公司有意派我去北京。莫珂说,你从北京来理应是要回北京去的。说着便站起身来关掉电脑。陈南北默默看着她,突然就大声地说,莫珂你知不知道,如果你留我,我一定是不会走的!
三天后,陈南北坐上了回北京的飞机。
莫珂,始终你没有来得及爱上我。
莫珂,始终你是无法忘记顾安。
莫珂的手机上爆满了陈南北的短信,看着这些句子,莫珂自语道,陈南北,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和顾安的协议,而我,不过是借你的爱来忘却顾安。
似乎是很俗套的故事。故事的主角一个叫顾安另外一个叫陈南北,他们很早很早以前就认识,是很好很好的朋友。而故事的配角叫莫珂,莫珂爱顾安,可是顾安爱流浪。于是,顾安让好朋友来照顾莫珂,试***让莫珂爱上那个叫陈南北的好男人,从此忘记自己。
我就是莫珂,我的网上小店叫“莫珂的幸福小屋”,我在网上卖一些韩国的流行服饰,可是最近我开始在小店里挂出各种各样的耳饰,因为这些耳饰是一个叫顾安的男人送给我的,他离开了我,所以我要将这些东西全部都卖出去。
我用六个很简单的数字,811101,我生日的年月日,轻易地就打开了顾安的邮箱。于是,我看到了陈南北写给顾安的邮件。看完后我的人麻木了,心也死去了,顾安,你以为我是你的商品吗?
可是顾安,我真的很爱你,所以我要好好配合你还有陈南北来演这场闹剧。
我发现我的演技真是越来越好,陈南北一直都不知道,当然,顾安你也不知道,你以为我和陈南北在一起,你就能安心,可是,我只不过是借了陈南北的爱来凋零。
陈南北回北京后,我决定要搬家。网上的那些耳环全部卖给了一个天天打电话来说要买的女孩。
后来我想起了一句不知道在哪篇文章上看到的话,不爱了就卖掉。走出邮局的大门,眼泪兀自地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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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文中的舒然一样,我也喜欢通过送朋友香水表达自己的心意。因为在我看来每瓶香水都有一个动人的心情故事。我很喜欢这篇文章里由香水带出来的淡淡的浪漫。”
小萤,柳州
“我是个男生,女朋友看完这篇文章的时候要我回答那个很老套的问题――在舒然和曾经深爱的女生之间,选择谁。我的回答是舒然,因为我坚信错过当下珍惜你的人才是最大的遗憾。”
Alez 上海
“看完心里有一种压抑、失落的感觉。如果以后可以多一些快乐的故事,或许会更好哦。”
天天,威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