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最遥远的路程,来到西安。”飞机刚落地西安咸阳国际机场,胡德夫迫不及待地在他的微博上感慨道。《最最遥远的路》是他最具代表性的一首歌曲的歌名。今年66岁的胡德夫人生第一次来到了西安,这座他神游已久的千古。
西安5月的天气似乎没有给这位远道而来的尊贵客人好脸色看,在胡德夫演出的这一天,连绵的中雨滴滴答答地下着,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草莓音乐节演出的场地被安排在大明宫国家遗址公园的草地上,雨水把草坪浇成了酱缸,每向前走一步,就要吃力地拔着走,泥巴爬满了站在前排的小姑娘们的裤腿。
天阴雨湿,却没有浇灭观众的热情。胡德夫被安排在倒数第二位出场,一架琴,一位口琴手,款款走上台,凝神弹唱,台下的年轻人像着了魔一样欢呼鼓掌。没有乐队伴奏,千里走单骑,胡德夫的演出效果,不亚于前面的年轻摇滚嘻哈乐队,他自有明星派头。
现在,在多数场合胡德夫都被称为台湾民谣之父。上世纪70年代,当所有的人都在学唱美国人唱的歌时,他与李双泽、杨弦等朋友一起收集整理台湾原住居民音乐,在那个敏感又的时代,开始谱自己的歌,写自己的词,表达自己的感情,在台湾掀起一股本土音乐创作热潮,这场运动后被称为“台湾民歌运动”。
“台湾民歌运动”深远影响了台湾乃至整个华语乐坛,一直到今天为止,促使台湾稳居华语流行音乐的中心,外界熟知的很多著名音乐人都是受此启蒙而开始歌唱历程的,包括罗大佑、李宗盛,都是从这场运动中诞生的,而发起这场运动的李双泽、胡德夫、杨弦,这三个人里面,李双泽英年早逝,杨弦旅居美国,只有胡德夫一直唱到现在。
山谷里的孩子
在西安北关的一家酒店的房间里,我见到了这位华语乐坛的传奇人物――胡德夫。他刚接受完一家媒体的采访,舟车劳顿和言语的重复让年过花甲的他有些倦意,看到有人到来,他立即从躺椅上起身来和我打招呼。身着天蓝的夹克衫、系着咖啡色围巾,古铜色的皮肤,炯炯有神的双眸,白发苍苍的胡德夫看上去很像一个深藏不露的斗士,点燃一根烟,他很快进入状态。
从“故国回首明月中”的长安情怀聊到“中华文化正统之所在”的台湾情结,我这样才二十几年人生经历的后辈对这位老先生所有的猜测就都抛开了。“能说说台湾或者说故乡在您心目中的样子吗?”我问。他眯起眼睛,目光变得湿润而游离,浑厚的嗓音似乎要把我带往遥远的时空,带到那个有太平洋的风吹过的地方。
“我的故乡是在大武山的怀抱中一个安静的部落,如果你顺着太麻里溪,溯行而上到了七公里的风口处,你会看见,在大武山怀中的Ka-aruwan部落,那是我的故乡,嘉兰就躺在那满山月桃花和飞舞的蝴蝶里的芬芳的山谷里,就像我在《芬芳的山谷》里写的那样,满山月桃花、飞舞的蝴蝶,天上有翱翔的老鹰一边“噫、噫、噫、噫”的叫着一边在飞,是彩虹的故乡。”说道动情处胡德夫像个孩子一样惟妙惟肖的模仿出老鹰的叫声。
1950年,胡德夫出生在台东的一 个原住民家庭,父亲是卑南族,母亲是排湾族,Ara-Kimbo是胡德夫的外文名,Ara是排湾族语名的简称,意思是带领勇士们的人,Kimbo是胡德夫的自取名。太麻里溪、大武山、嘉兰部落,这几个地方勾勒出了胡德夫最美好的童年记忆,同时也是胡德夫的音乐与生命之源。
1962年,“终日赤足,腰系弯刀,牛背上的小孩唱在牛背上。”的胡德夫,国小刚毕业,就被大他18岁的哥哥牵着,赤脚从嘉兰部落步行到高雄,搭上急驶夜快车抵达台北,一路摸索问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淡江中学。这一次走出屏东嘉兰部落,胡德夫永远地投入了台湾历史的滚滚洪流,命运随之被裹挟起落。
台湾民谣之父
最早的一件衣裳/最早的一片呼唤/最早的一个故乡/最早的一件往事/是太平洋的风徐徐吹来/吹过所有的全部/裸裎赤子/呱呱落地的披风/丝丝若息/油油然的生机/吹过了多少人的脸颊 才吹上了我的/太平洋的风一直在吹…….最早和平的感觉/最早感觉的和平/吹散迷漫的帝国霸气/吹生出壮丽的椰子国度/漂夹着南岛的气息/那是自然尊贵而丰盛/吹落斑斑的帝国旗帜/吹生出我们的槟榔树叶/太平洋的风一直在吹/吹开我最爱的窗/当太平洋的风徐徐吹来/吹过真正的太平
――《太平洋的风》
1976年12月3日,淡江文理学院活动中心的“民谣演唱会”上,李双泽代替门牙被人打断的胡德夫上场,因为没有自己的歌,他只能唱前人的《雨夜花》。嘘声中,据说这个愤怒青年怒掷可乐瓶离场,由此点燃了“唱自己的歌”的火种,青年人开始推动“唱我们的歌”,开始自己写歌。
胡德夫的音乐风格被称为“海洋布鲁斯”,这首《太平洋的风》,让人从心底感到了一股吹拂面庞的轻轻微风。沧桑浑厚的嗓音搭配倾泻而下的钢琴声,由轻及重的呼唤,胡德夫的声音中沉淀了30年的光阴。在他的歌声中,你听不到小情小爱,却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情怀和深沉的力量。
有乐评人曾这样评价胡德夫:他大概是天生的歌唱家,他的音乐大多建立在对大自然的礼赞上,背离了风花雪月、情爱缠绵的流行音乐的音乐元素,比较多的是悲天悯人的情怀,并超越了***治意识形态,包含着对社会的情感关怀、对土地深沉的爱意、以及对人生的深刻省思。
“在您的歌声中,我们几乎听不到情爱的声音,这里面包含了您怎样的个人选择?”我问。“以前也有人找我花钱让我写情歌,这个我办不到,也可能是我没有真正去爱过该爱的人,而写不出那样的爱情歌曲,或者说那个东西唱出来不如埋在心里,自己唱给自己听最好。未临深渊焉有歌,而有些东西是你到尽头、到深渊的时候,才会唱出来什么叫那条河流,什么叫那片大海。”胡德夫目光变得游离,不知道飘到了什么地方。
原住民运动的先驱
这是最最遥远的路程/来到最接近你的地方/这是最最复杂的训练/引向曲调绝对的单纯/你我需遍扣每扇远方的门/才能照到自己的门自己的人......这是最后一个上坡/引向田园绝对的美丽/你我需穿透每场虚幻的梦/才能走进自己的门自己的田/这是最最遥远的路程/来到最接近你的地方/这是最最遥远的路程/来到以前出发的地方
――《最最遥远的路》
除了唱歌,胡德夫还有一个身份,“台湾原住民运动先驱”。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只会感叹的歌手,而是一直用他的歌唱、用身体去参与改变。作为一名台东卑排族人,他目睹了原住民所遭受的种种不公,便着力为他们争取平等与权益。
1980年,他参与创立了“原住民权益促进会”,担任会长,发动“还我土地”大游行。在经历与观察到原住民在社会边缘之悲情与苦痛之后,他全力创作,为原住民发声。海山煤矿灾变,目睹同胞受难遗骸,创作了《为什么》。此后,他更是不遗余力地参与原住民运动,并以《美丽的稻穗》《大武山美丽妈妈》等歌曲演唱与参与各种社会运动。
因为为原住民发声而受当局打压,胡德夫曾重回大武山嘉兰部落,沉寂十年没有唱歌。“当你经历很多事情,当你写不出来歌,或者人家不让你唱歌,你走到了一个几乎是妻离子散、浑身是病,社会看你都贴满各种标签的时候,你对歌还有没有那样的信仰,我一直相信歌的力量。”他眯起眼睛,目光变得湿润而游离,不知道回到了多少年前。
“你以为你认识云在天上的美,但当云落到地上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就会变成雨水,甚至是洪水,让你什么事都干不了。”老先生点燃一根烟,停住沉思良久。人生就是无奈无常,无望无告与无计可施――胡德夫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体会到的。
“在爱情中也是这样,当你得到的时候,你像君王在高不可测的位置上,得到了一位美女变成你的伴侣或妻子一样,但是你失去的时候,你想起你该给的时候没给,或者是说你只知道取不知道给,这些都是你生命中会发生的事,生活中也是一样。”胡德夫说。妻子姆娃是布农族人,她与胡德夫于2001年相遇,相处4年后拿了结婚证,成为胡德夫的第三任妻子。两个人相敬如宾,姆娃一直称呼丈夫胡德夫为“老师”。
“我太太刚刚认识我的时候,她根本不知道我在唱什么,她以前喜欢流行歌曲,但是她现在一直在催促我唱歌。每次她陪我出去演出,她坐在下面听,当我知道她坐在下面的时候,那种鼓舞的力量是不一样的。”胡德夫仰头笑道。
太平洋海边迎风歌唱的老人
初看春花红/转眼已成冬/匆匆/匆匆/一年容易又到头/韶光逝去无影踪/人生本有尽/宇宙永无穷/匆匆/匆匆/种树为后人乘凉/要学我们老祖宗/人生啊/就像一条路/一会儿西/一会儿东/匆匆/匆匆/我们都是赶路人/珍惜光阴莫放松/匆匆/匆匆/莫等到了尽头/枉叹此行成空/人生啊/就像一条路/一会儿西/一会儿东/匆匆/匆匆
――《匆匆》
从11岁离开母亲身边一个人来到都市,“承载着思念充满着寂寞”,胡德夫一飞50年。台湾乐评人张铁志在文章中评论他,“胡德夫一直在寻找回家的路。”2014年,胡德夫搬回台东,重新置身在芬芳的山谷中,在大武山、美丽的稻穗之间,他在《大武山美丽的妈妈》的歌词里写到:“我会走进这片山下,再也不走了。”
“我看到我11岁了离开的那片土地上部落的人跟我说话的时候,和眼睛里对你的关注还在,还和小时候一样,他们脸上的表情流露出的真朴,是想要告诉你比你想知道的更多、更精确的东西,当他们很努力的在表达的时候,什么风景你暂且都不用看,只要站在他旁边看着他,歌就会一直出来。”胡德夫的记忆是一部庞杂、浮游又不断变化的历史。
“您觉得您现在找到‘回家的路’了吗?”我趁机问了一个比较轻松的问题。“我现在每天从我们店里到住的山里,不是我去找到路,是路来找我,我开车回去,旁边的田都在前面抱着我,后面还有海在推我,在很大声的在喊我,那个感觉就是回家了,每天都是回家的感觉。”他说。“我回到家里把家里的门打开,猫猫狗狗在里面,我属“猫”,我太太属狗,我们家养的狗和猫的数量一样多,很多都是捡来的,但是我像孩子一样看待它们。我们住的地方阿美族的意思是指神居之地,所以我一回到家就会觉得那是神仙、老虎、狗住的地方。”胡德夫憨厚地笑道。
成为歌手,胡德夫说纯属意外。“我本来不是学音乐的,我是个意外歌手,到现在为止我还一直在想,怎么想都觉得那个意外很奇妙。从我在那个港口出生,被那个阿美族的奶妈拥抱,被北太平洋的风吹到,一直到现在,高高低低起起落落,一个人要经历的那些东西不是我应该去想的,因为有太多的东西,上天是直接给了你。”
从大武山山谷里牛背上的孩子,到太平洋海边迎着海风歌唱的老人,胡德夫把时间长河里留在自己身上的印记一概抹除。他一边沉沦一边从容地趟过这六十六年,最终把海浪般翻涌的时间归还给了屹立不动的大武山。“我们家在那边买了一块地,这片地像是上天送给我一排奖品,我一辈子在唱关于台湾的歌,我一回去看到买的那片土地,有一片玉兰花,有一排香蕉,一片看不完的田,然后就是太平洋,我是牛背上的孩子,还有水牛、稻米、香蕉和玉兰花,我想如果不是这些,我也不会有今天,那些奖品也不会给我,我这一辈子最大的奖赏就是这个。”胡德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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