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我到北京百雅轩版画院参观,百雅轩文化艺术机构执行总经理王玉林告诉我,最近吴冠中先生身体状态不太好。否则,他会经常到版画院来,指导版画的制作。
百雅轩版画院是国内最大的版画生产基地,吴冠中先生的版画都是这家机构制作完成的。先生曾有一个心愿,他希望自己的画能够为更多的人欣赏到,而版画是一个非常好的途径。
如今,吴冠中版画仅仅完成了一部分,这位令人敬仰的艺术大师,便匆匆离开了我们。当他把这九十余载的人生画卷徐徐掩上的时候,多少人因为失去了尊长、失去了朋友,失去了艺坛精神支柱而悲痛难抑。
吴冠中一生崇敬鲁迅,生于那年的他视鲁迅为精神之父。他曾说,“一百个齐白石也抵不过一个鲁迅,尽管不好比,但我觉得齐白石少几个,对这个国家关系不是很大。没有鲁迅,这个民族的心态就不行。”
同样,对我来说,吴冠中先生也是我的精神之父。我是一个传媒人,本与艺术无关,然而吴冠中先生却给了我一片令人意想不到的精神家园。我曾在一封信中写道,还在我很小的时候,家里请来一位在玻璃上作画的画工,专门给家里的房门玻璃做装饰。那段时间,我被这位画工迷住了,在他走的时候,我死活要跟着他学画去。后来父母告诉我,家里很穷,没有办法供我学画,但是可以教我写作,当一个作家。
就这样,我放弃了最初令我着迷的艺术梦,转而走上了文学道路。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没有当成作家,但是成了一名媒体人,写作成了我谋生的职业。
很多次机会,我都想重新拾回我的艺术梦,再到学校学画去。然而,听了几堂课,观摩了几次素描,也拜访了几位画家,却发现当下这种以技法为核心的绘画根本不是我想要的东西。那段时间,我非常迷茫,当年那位画工在玻璃上挥洒自如的情景常常出现在我脑海里,我却找不到方向。很多人告诉我,算了,你这个年龄再去学画,晚了。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了吴冠中先生的一篇文章,他说看到现在很多画家的功夫都着眼于技法的更新,学人家,学古人的技法,然后力求创出自己的独特技法,从颜料,纸张,笔法到题材,写实抽象……都在尝试探索,他们将功夫用在画内,却失去了感人的力量源泉。怎样才能画出感人的作品呢?“拿出你的心,首先自己要有感受,如能不择手段的表达你的感受,哪怕你短于辞令,甚至有些口吃,留得真情在画***,代代知音不绝。”
为了更清楚的阐明自己的观点,吴冠中先生还讲了一个故事,当年在杭州艺专,有用功的学生拿着极为严谨的作品去请教校长林风眠,和蔼可亲的林校长看后摇摇头,说“乱画嘛”,让学生不要这么严谨,尽可大胆“乱画”。
吴冠中先生的这篇文章,如醍醐灌顶,令我茅塞顿开。多年来一直在苦苦寻找的,不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吗?由这篇文章开始,我彻底喜欢上了吴冠中。他的每一篇文章,我必细细研读,他的每一个观点,我必用心揣摩,我如同随时面对这位慈祥的老人,进行心与心的交流。这些文字或情真意切,或坦诚炙热,对读者观念的影响完全可以和他的绘画作品媲美。难怪英国著名文学评论家迈克・苏立文教授说,单凭吴冠中发表的文字,就足以让他在艺坛上占有一席之地。
吴冠中1919年生于江苏宜兴农村,在浙江大学代办高级工业职业学校读书时,遇到了杭州艺专的群,参观了艺专,立即着了迷,发疯一般抛弃珍贵的浙大高工学籍,考入艺专预科年级从头开始学起。就这样,他“爱上了美术并与之结了婚”,在此后波涛起伏的人生中,“身家性命都属美术了”。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不去用心作画?2007年,吴冠中在北京798艺术区举办了一次新作展,在展览前言中,他写了这样一段文字,“老人走向遥远,虽渐远渐小,却背影清晰。有人追去摄其影,老人猛回首,被摄了前胸。他笑说,我的衣饰及肌肉都是透明的,你恰恰摄了我的心肺。这里展出的,是其血淋淋的肝胆心脏。”
正是因为这样一颗心,他才能画出感动人心,震撼人心的作品,才能创造出独树一格的生命意境。
吴冠中先生的老师,四五十年代前后威震巴黎的重要画家苏弗尔皮曾经把艺术分为两路,说小路艺术娱人,而大路艺术撼人。这种艺术观给吴冠中带来了重要的启发,所以,当很多人一生都在用技法雕琢自然风景的时候,他却用心之赤诚渲染出了人生风景的凝重。
越是了解吴冠中,越会被他的人格魅力所征服。先生一生致力于“油画民族化”及“中国画现代化”的探索,同时他穷毕生之力与陈规陋习、偏见时弊作斗争,以鲁迅的斗士精神在艺术领域进行着孤独的拼争。可以说,他就是艺术界的鲁迅。
他于1992年写下的“笔墨等于零”,提出了“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引发了美术界旷日持久的大争论,直到今天,还有人无法理解这一论述的真正含义,他奉清代大画家石涛为“世界现代艺术之父”,对石涛的“一画之法”进行了精彩解读,给那些唯古人为上的画家以当头棒喝:而2007年“以奖代养”,“取消美协,画院”的言论,更是激起轩然***。
“国家不需要花钱去养画家,从美国到俄罗斯,全世界没有养画家的,我们花那么多钱来养画家,养出来还可以,要是养不出来呢?”“当下很多画家千方百计进入美协,获得一个头衔,目的就是为了把画价炒上去。”
在吴冠中先生看来,真正的艺术家都是苦难中成长起来的。诗人、画家是“养”不出来的,艺术家没有吃过苦,没有感情和心灵波动不可能成长起来。
他说,“我90岁了,我要把想说的话说完,总要有人把真话说出来。”而在给百雅轩的一个题辞中,他则说知识分子的天职就是成见。
先生画过一副名为《野草》的油画,画面中,各种鲜亮颜料画成的野草包裹着鲁迅的遗像,尽管鲁迅的面目模糊,但是神情却充满了不屈和力量。凝视着这幅作品,我们更能理解吴冠中先生,他如鲁迅一样,在燃烧这短暂的生命,去完成对对艺术的忠诚和对生活的眷恋。
吴冠中先生生前留下遗愿,逝世后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不举行追悼活动,骨灰撒人大海。为了纪念这位艺术大师,2010年7月8日,“不负丹青一一吴冠中纪念特展”开幕式在中国美术馆隆重举行,那些怀揣着对先生无限敬仰的人们,以这样
种方式表达了对这位艺贯中西的艺术家最深切的缅怀。
***在这次展会上,做了这样的发言:吴冠中提倡艺术家要尊重传统,但不要盲目迷信传统,提倡要为我所用地吸收外国现代艺术长处,反对照搬洋人的艺术,主张中国人要挺直自己的脊梁,用自己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他融通中西,古今,把传统与现代,中华文化与西方文化,具象与抽象有机融合起来,为我国当代艺术的开拓创新和多元发展树立了典范。
“艳冶随朝露,罄香逐晚风”,这本是南唐文益禅师一句佛偈,言指花开花落只是一个过程。在这里,我们或可借用这句话,为大师送行。世间的浮华、艳冶已经如朝露逝去,而先生留下的作品和思想,如一缕馨香,随晚风飘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