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937—978)名从嘉,字重光,号钟隐,是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子,史称南唐后主。在中国词史上,李煜是一位具有特殊身份和经历并取得杰出成就的词人。他是一国之主,却是一位失败的君主。亡国后的李煜虽然由九五之尊沦为阶下囚,但他此时的词却取得了巨大成功。“最美丽的诗歌是最绝望的诗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①李煜凭借其卓越的艺术才能和异乎寻常的经历奠定了他在中国词史上的地位。李煜短暂的一生留存词作约三十多首,大体以降宋为界分为前后两部分,其思想内容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宫廷享乐、离愁别恨和囚徒生活。
一、反映宫廷的享乐生活
李煜自幼便生活在良好的文学环境里。父亲李璟好读书、多才艺,有多篇词作传世。李煜十八岁与大司徒周宗之女娥皇结婚。娥皇不仅貌美,而且通书史、善音律、能为词,这对李煜的生活影响很大。李煜是一个才子皇帝、风流皇帝,不是励精***治之主,更无拯危治乱之才,但他天资聪慧,又因出生在一个富有文学气息的环境中,所以具有多方面的文艺才能:工书画、解音律、精鉴赏、好藏书、善诗文,尤擅长词。亡国之前,他虽深知南唐已处于北方宋朝的压力之下,朝中内乱不断,但由于他“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词人所长处”。②他天性懦弱,遂将内忧外患抛却脑后。一方面向北宋纳贡以保其全,另一方面整日与妃嫔宫娥、朝中大臣游玩宴乐、参禅拜佛、苟且偷安、尽享风流皇帝的快乐,他对王宫中沉溺声色的豪奢生活深有体验。今存四首表现这一题材的词,分别涉及听歌、观舞、赏乐、赋诗等不同方面,篇篇不离香醪美女,毫不掩饰地展现了封建帝王之家、皇宫内廷生活的情景,如《一斛珠》(晚妆初过),专咏美人口,遂成佳作。“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在《词品》看来,应归于后主少年时作,后主以帝王至尊,私生活糜烂之极,和小周后的幽期密约人尽皆知。所以这首词是后主糜烂生活的自我暴露之作。在《玉楼春》﹙晚妆初了明肌雪﹚中,他兴致十足地写道:“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李后主以得意的心情、欣然的笔调极言他引以为豪的生活情趣,但客观上却暴露出南唐亡国的必然原因。
二、反映心情的离愁别恨
以沉痛心情书写离愁别恨的辞章,是在词人经历了家庭悲剧,步入人生中期之后才创作出来的。透过作品中回忆宫廷糜烂生活的描写,我们可以感受到李煜为了逃避现实的残酷而自我麻醉,但酒醒了,现实还是现实。北宋灭掉南汉以后,李煜异常恐惧,上表宋太祖,改南唐国主为江南国主,除此而外,又降格自己的***权,他拟下的书不称“诏”,改称做“教”,中央的行***机构也改变称呼。这一切只为委曲求全,以得南唐安定自保。与此同时,在这个小朝廷的国主身边也发生了许多不如意的事情,如:诸弟外出镇守;宋太祖乾德元年十月,爱子仲宣早殇;十一月,大周后因思念亡儿悲伤过度而导致病重,不久逝去;续娶的小周后嫉妒心强,后宫妃嫔多被其害。种种挫折坎坷,使他不再一味追求奢华、沉迷声色,而变得消沉伤感。情感的脆弱使得他这一时期的词作“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李煜面对朝***日益颓废,不处理国家大事,却独自多愁善感,对月感念对春伤怀,还起了欣羡渔父清闲疏放的隐逸之思。“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快活如侬有几人”、“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碧波得自由”(《渔父》)。
三、反映北渡的囚徒生活
宋太祖开宝七年(974年),北宋朝廷派大将曹彬攻伐南唐,次年冬日,破金陵,李煜坦腹出降,做了宋王朝的俘虏。开宝九年正月,又无奈接受了“违命侯”这个耻辱的封号。从此,他蒙受了家国俱亡的悲痛,生活处境发生了“天上人间”的变化,生命从此失去了颜色,人世间最痛苦的阶下囚生活已然开始。宋太宗太平兴国元年(978年),他在四十二岁生日时,被宋太宗赵光义赐以牵机药酒毒死。在这几年里,他生不如死,“日夕以泪洗面”,身为阶下囚却不甘屈辱,“往事已成空”却“长记”难忘,这使他陷入了深深的难以自拔的痛苦深渊中。他抚今忆昔,深悲剧痛和无限悔恨充盈心间,于是这一时期的作品反复吟唱一个基本主题:以其词作抒悲慰痛,倾诉他作为阶下囚遭遇的不幸和破国亡家的愁恨。王国维评价其后期词作时说:“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又云:“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作为词人,李后主的最大长处就是他的率真、真挚,即有“赤子之心”。在他的词中,反映出的是一个多情善感、心灵丰富的人,用最真纯、最敏锐、最深挚的心灵和全部的感情投入创作,即所谓“以血书”,从而形成一股爆发力量,胸中块垒,不吐不快。如《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在这首小词中,李煜从“林花”这个小的意象入手,饱含血泪书写了整个生命的短暂无常及经受摧残和苦难后流露的自然感伤,这是李煜以感情突破而达到的全新境界,他这时期的词的爆发力很强。
追怀故国往事,在李煜晚期词中表现尤为突出:或重温“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望江南》)的皇家逸乐;或发为呼喊“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乌夜啼》)都是满怀深情。即使追怀芳春时节的游水赏花、清秋时节的依芦泊舟、闻笛月下,也同样怀着只有经历过痛苦磨难的人才富有的深情,词作《望江梅》中对这种往日的追忆怀恋,折射出李煜内心对屈辱处境的不满。他在抒写痛苦的现实感受时直抒胸臆,有时以“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的哀怨形式呈现,有时则诉哭着“肠断复无疑”的悲痛,有时控诉人生,发出“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的悲郁、不平心声。与南汉降主刘鋹的“愿为大梁布衣,现太平之感”的情调相比大相径庭、截然不同。不甘屈辱是李煜入宋后的思想独白,贯彻于整个作品之中。不管他如何表达伤今怀旧中,总是伴着泪、梦、愁、恨,表现出对既定现实无可奈何的感伤和绝望。李煜后期词的这一特点,暴露了词人严重的思想局限,阻碍了词人前进的步伐。
李煜一生对***事不感兴趣,甚至还极力压制有统一天下壮志的将士的劝谏,他用醉生梦死、逸乐生活***自己、逃避现实,静候亡期的到来。大好河山毁于他手,忍辱苟活着的他无疑是脆弱的、敏感的,如《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在李煜的晚期词中,面对重大变故,他感到“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慨叹“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在北宋的囚禁地,充满“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的凄清,无人相伴、孤独以对,自己只能“无言独上西楼”,终日过着“凭栏半日独无言”的阶下囚生活。现实既然使人残酷,那就回到丰满的梦中,李煜开始追忆往日的欢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转烛飘莲一梦归”、“多少恨,昨夜梦魂中”、“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梦而忘忧,梦到忘乎所以。《浪淘沙令》: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他沉浸在词中,怀恋与不满、悔恨与怨愤、哀愁与悲伤交织在一起。隔着无数江山,不可能再因故国,只能徒增哀伤,最后发出“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哀鸣:水流去了,花落尽了,春归去了,暗示人亦将不久于世了。“将四种了语,并和一处作结,肝肠断绝,遗恨千古”。③绝笔之作《虞美人》更是将亡国后的种种无奈、悲伤、悔恨、屈辱……如一江春水般倾泻而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词人以恒久的自然与短暂无常的人生作对比,抒写深悲积恨,如陈廷焯所言“呜咽缠绵,满纸血泪”(《云韶集》卷一)。
纵观李煜的词,无论前期还是后期,皆如梁启超所言:“一毫不隐瞒,一毫不修饰。”“照那情感的原样子,迸裂到字句上。”正因如此,时隔千年后,那位懦弱风流、庸碌苟且有才华卓越的皇帝词人才在词史上给我们树立了一座丰碑。
注释:
①缪塞.五月之花.詹幼馨.南唐二主词研究.武汉出版社,1992:86.
②王仲闻.南唐二主词校订.中华书局,2007:58.
③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