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农禅诗是禅宗诗歌中独具中国特色的一类诗,它缘起于禅宗独有的禅悟观念、参禅形式和生存方式,具有鲜明的入世色彩。农禅诗可以启示我们现代人:亲近自然,珍惜大自然施予我们的每一份恩泽,过简单纯朴和谐的生活,摈弃商业文化滋生的虚荣豪华和穷奢极欲,让美丽的大自然和纯朴自然的人性人情重现生机。
[关键词]农禅诗;缘起;韵味;意义;现代启示;
[作者简介]罗小奎(1953―),男,江西科技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江西南昌 330013)
中国是一个农业古国,自古以来吟咏农事的诗歌数量众多。其中有一类意味特别的诗歌叫做农禅诗,即以描述农事来表现禅理禅意的诗歌。这一类诗歌数量相当可观,有些由禅僧所作,有些由文人所作,不仅有独特的文化韵味,而且具有不可忽视的现代意义,值得学界深入探索。
一、僧人农禅诗之分析
佛教是世界性的宗教。禅宗是具有中国特色的佛教派别。禅宗的中国特色之一就是“农禅一味”,也就是禅宗僧人自耕自食,自给自足,农作和禅悟并行不悖,世出世间浑然合一。体现此一特色的禅诗很多,可以将其归为三类:1、以农作而悟禅,2、观农家而说禅,3、假农事而喻禅。
栖蟾和尚的牧童诗和虚堂禅师的春耕诗属于“以农作而悟禅”的诗作。这类诗是和尚亲身参与农作而体现禅道之作。
栖蟾和尚诗曰:“牛得自由骑,春风细雨飞。青山青草里,一笛一蓑衣。日出唱歌去,月明抚掌归。何人得似尔,无是亦无非。” [1]禅僧要耕田,自然得牧牛;因而牧牛诗常见于僧人诗作。诗中牧牛小和尚的行状栩栩如生,其自在得意之情状令人羡慕。此诗最后两句点明了归隐田园而远离俗世是非纷争的意旨,由此透露出明显的禅宗文化意味。
虚堂禅师诗曰:“烟暖土膏农事动,一犁新雨破春耕。郊原渺渺青无际,野草闲花次第生。”[2]此诗比栖蟾和尚诗更为高明,若读者不知此诗为禅僧所作,很难确认其中就有禅意。然而真正高明的禅诗应该如此: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即不以一字谈禅说理,而禅意盎然尽在言外。此诗看来纯然是一幅早春农耕***:春来天暖,春雨如酥,老农勤快春早起,一犁新土如浪卷。远望青草渺渺茫茫铺向无尽天际,近看野花斑斑斓斓前后相继开放。无一字与佛事有关,无一句言及禅意。然而农禅一味,其味甚浓。开悟之后并无他事,只是春来下种,秋后收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顺其自然,是为得道。禅宗意旨无非八个字:生命至上,自然至美。要生存就得耕作,顺天时而作是谓自然,以农作而乐是谓自然,诗中人物行为和田野景象无不自然。所以说字字透露禅意禅味。
守恩禅师和天童颂禅师的诗属于“观农家而说禅”的诗作。这类诗是和尚因观照农家生活而悟出禅理之作。
守恩禅师歌曰:“雨后***鸣,山前麦熟。何处牧童儿,骑牛笑相逐。莫把短笛横吹,风前一曲两曲。”[3]写的是和尚所见初夏农村之景象:山坡上麦田金黄,林莽中斑***吟唱,不知何处窜出一群放牛小儿,鞭牛追逐嘻笑无忧。和尚看得心醉神迷,却听见风中有声,其声是笛,音韵荡漾,直透心房,不由得人心旌飘摇意迷神荡不能自己;故有“莫把短笛横吹,风前一曲两曲”之慨叹。和尚慨叹什么?六祖慧能有言:“住心观净,是病非禅。”[4]像牧童儿那样无心无为纵情任性才是真正得道。
天童颂禅师诗曰:“太平治业无象,野老家风至淳。只管村歌社舞,哪知舜德尧仁?”[5]写的是和尚所见山野乡村景象:天高皇帝远,山民无人管;自给亦自足,无为亦无争;兴起且歌且舞,超越道德伦理。这种纯乎自然原生状态的景象恰恰是禅宗所谓生命至上自然至美的理想体现。
善昭禅师和应圆禅师的牧童诗属于“假农事而喻禅”的诗作。这类诗是和尚假托农事而呈示禅意之作。
汾阳善昭写过一组牧童诗,其中有两首歌曰:“我有牧童儿,执杖驱牛转。不使蹈荒田,岂肯教驰践?泉水落岩崖,青松长石畔。牛饱取阴凉,余事谁能管?”“我有牧童儿,披蓑戴箬笠。风雨不能侵,雾露和衣湿。春听百花荣,秋看千株泣。牧童只个心,非是不能入。”[6]此诗中的牧童不是生活中真实放牛的小儿,而是个参悟禅道的和尚。诗中字字句句皆有象征:诗中牧童象征人的真如本性。诗中的牛象征人的世俗。牧童驾驭着牛使之不蹈荒田不乱驰践,意味着僧人不让自己的世俗为所欲为。转俗情俗欲与真如本性合而为一,则意味着回归自然,怡然自得地生存。
应圆禅师歌曰:“寒气将残春日到,无索泥牛皆勃跳。筑着昆仑鼻孔头,触倒须弥成粪扫。牧童儿,鞭弃了,懒吹无孔笛,拍手呵呵笑。归去来,归去来,烟霞深处和衣倒。”[7]乍一看,此诗是一幅早春农家乐景:冬尽风暖春意萌动,无绳水牛欢蹦乱跳。牧牛小儿将鞭儿扔了,任情戏耍恣意嘻笑。看似写那牧童儿,其实就是写和尚自己。此情此景,如此惬意,什么昆仑鼻头、须弥诸山,统统忘之脑后――这个和尚连参禅悟道都忘了!然而这恰恰是悟道的至高境界。恰如谢灵运所言:“虑淡物自轻,意惬理无违。”一味纵情任性,自然合乎禅道。归去来,归去来,回归何处是如来?归到烟霞浓浓处,人与万物一体是得道。
二、文人农禅诗之分析
自唐代以来,禅宗在中国大地日益壮大,不仅禅僧日众,而且羡禅向道的文人仕宦也与日俱增。唐宋著名的居士文豪就有维摩诘居士王维、香山居士白居易、六一居士欧阳修、东坡居士苏轼、半山道人王安石、山谷道人黄庭坚等人。这些文人居士写下数量众多的禅诗,其中有一部分就属于农禅一味的诗。文人农禅诗可以分为两类,1、观农家而说禅的诗,2、假农事而喻禅的诗。
李白素有诗仙之称,杜甫素有诗圣之名,王维则素有诗佛之号。也就是说,王维诗中浓浓的禅意禅味是世所公认的。王维的禅诗不少是农禅一味的。他的农禅诗大多属于“观农家而说禅”的诗。
王维《渭川田家》诗曰:“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诗歌呈现的是一幅农家晚归***:夕阳西下,牧童归家,农夫返途相语,老人倚门相望。此诗核心意旨在一“归”字。诗中人物悉有所归:牛羊归圈,雉鸟归巢,蚕儿归茧,众人归家。见此情景,诗人长羡不已,怅然若失,不由得心中反复咏叹《诗经》中的句子:“式微,式微,胡不归?”诗人心中之归,是归隐。回归自然,隐逸田园,是禅宗核心意旨之一。王维从农家晚归景象中体味到了闲适散逸的禅之意味,从而产生了归隐田园的意愿,故有此作。
王维《新晴野望》诗曰:“新晴原野旷,极目无氛垢。郭门临渡头,村树连溪口。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诗中呈现出一幅初夏村野***:雨后新晴,空气清新,天高野旷,极目无尘;村外有溪水,清水绕田流;村后有高山,浓绿染山色;正是农人忙着耘禾的时节,全家老少都在田里忙活儿。诗里并无一字言及佛理禅意,然而内中却流溢着浓浓的禅意。在一般人看来,农活苦,农夫累,农作生活了无意味。但在王维的诗里却是:农村美,农事乐,农家福。因为在他看来,无为不争自清净,自耕自食乐陶陶,自给自足是禅道。
与王维齐名的诗人孟浩然也有一首脍灸人口的农禅诗《过故人庄》,诗曰:“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纵观全诗,除第二联为清新明丽的写景妙句之外,其他三联皆为平白如话之句,表达的也是情淡如水,人淡如菊的意味。然而这正应了禅宗所谓“至味只是淡,至人只是常”[8]的意旨。在禅宗看来,悟得禅道之人并无任何奇特行状,只是顺天应时,春种秋收,把清酒以待客,话农事以相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