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鸭造型的小香炉铜铸镀金,曲颈昂首向天,从鸭喙中轻吐着缕缕名贵沉香的淡烟。由玻璃珠串成的珠帘半放半卷,迎接着庭院中雨一般随风飘荡的落花。芭蕉在抽叶――春去夏来了。这里是一处后妃的寝阁,住在此处的年轻妃子刚刚午睡起来,发环微微松乱,绾髻的犀簪子也几欲滑坠。氛围是那么的富贵与安适,却又是这样的寂寞,清冷,这些顶着后妃名号的年轻女性,只能在等待皇帝幸临的期盼中,空耗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晚唐诗人和凝的一首《宫词》,便向我们展示了唐代宫廷中的经典场景:
香鸭烟轻燕水沉,云鬟闲坠凤犀簪。珠帘半卷开花雨,又见芭蕉展半心。
对于古代贵族士大夫生活来说,熏香是一项时刻不可缺席的生活内容。相应的,用于熏香的香炉也有着缤纷多变的造型,不同的风格样式,匹配于不同的场景与情境。其中最富有诗意的一类便是“香兽”,也就是以可爱的动物形象为造型的小香炉,香兽往往是由铜银铸成,外表鎏金,也有的是木雕或陶瓷制品:内部是空膛,作燃香之用。而在动物的口部设有开孔,与内膛相通,成为吐烟口,一旦焚起香来,烟缕就会从兽口或禽啄中轻轻溢出。小小的鸭、兔、凤、龟、象、狮子、麒麟(一种与鸳鸯相近的水鸟),都动态活泼,玲珑如玩具,放置在纸阁一类的小型空间之内,让生活气氛显得轻松,精致。另外,唐宋时代的富贵人家还有一种特别的奢侈,就是把一具小巧的香鸭或香狮子设放在床帐之内的角落里,彻夜燃焚着轻香一缕,为睡眠制造出清馨,爽净的氛围。
唐人热爱音乐,喜欢歌舞,因此,在那个奔放热烈的时代,香兽还被赋予了另一项重要任务,那就是压在“舞筵”的四角,让清歌曼舞在烟升香散之中如梦似幻。当时,在欣赏歌舞的时候,一定要先在地上铺一张地毯,然后由舞伎在地毯上表演舞蹈。这种地毯铺成的舞台就叫做“舞筵”。在唐代,最讲究的舞筵,便是用丝织成的地毯,被称为“地衣”,必须要在这种舞筵的四角放上沉甸甸的“镇角”,将其牢牢压住,否则,舞蹈进行到高潮的时候,舞伎们热烈的脚步就会把舞筵踢踏得起乱皱。于是,唐人就想到用狮子造型的香兽来充当这一角色:
地衣镇角香狮子,帘额侵钩绣避邪。按彻清歌天未晓,饮回深院漏犹赊。
――唐秦韬玉《豪家》
彩锦或红丝绒的地衣,四角蹲踞着鎏金狮子香兽,从口中喷着香烟,明烛高烧,夜色如水,大型歌舞一场又一场地上演,姿影缤纷,歌声绕梁。由此可见,在当年富贵王孙和当朝显要的府邸中的盛大歌舞场面总是荡漾在香风之中进行着:
繁华地,王孙富贵。玳瑁筵开,下朝无事。压红茵,凤舞黄金翅。玉立纤腰,一片揭天歌吹。满目绮罗珠翠,和风淡荡,偷散沉檀气。
――唐尹鹗《金浮***》
在红地衣铺成的舞筵上,由凤凰展翅造型的鎏金香炉镇着四角。就在这红地衣上,歌声与乐声竞入云霄,们的舞衣、装饰让人眼花缭乱,同时,软风入座,立在舞筵四角的金凤炉也从凤啄中吐出名贵香气,又被这暖风吹搅开来。在唐人通过歌舞的形式来享受生活的时候,那气派,那排场,那热情,实在让后人在梦中都难以企及。
宋代是一个工艺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在香兽的基础上,居然又发展出一种叫做“金龟香灯”的居室装饰品,有着不可思议的美妙。在宋人陈敬所撰《香谱》一书中,非常详细地记录了“金龟香灯”的制法:
香皮,每以浮炭研为细末,筛过,用黄丹少许和。使白芨,研细米汤调胶浮炭末,勿令太湿。
香心:茅香、藿香、零陵香、三赖子、柏香、印香、白香,用水如法煮,去松(《香乘》中此字为“柏”)烟性,漉上,待干成,惟(《香乘》中此字为“堆”)碾,不成饼。
已上香等分挫为末,和令停独白胶香中半亦研为末,以白芨为末,水调和,捻作一指大如橄榄形。以浮炭为皮,如裹馒头。入龟印却用针穿,自龟口插,从龟尾出。脱去龟印,将香龟尾捻合,焙乾。烧时从尾起自然吐烟于头,灯明而且香。每以油灯心或油纸捻火点之。
“金龟香灯”是一种将玩赏与实用相结合的精巧制品――用白芨把多种香料调和在一起,作为内核(“香心”),再以米汤,白芨与细炭末相调,裹在“香心”之外。然后把这裹了香心的炭团放入龟形的木范里,塑成一只龟的立体造型再用针在龟体内斜穿出一个通空气的细孔。然后,脱去木范捏合龟尾再烘干后,就得到了成品。很奇妙的是由于其内部的特殊构造,一旦用火将龟尾点燃,就会有香烟从龟口处袅袅吐出。不仅如此,在点燃龟尾之后,炭皮还会从角尾部分开始燃烧,发出火焰,形成灯光的效果。其实它是通过燃耗自身由尾端发出光亮照明,而在头端浮升起香烟的;
金龟虽小世无双,占断仙家上品香。尾后才烧红火焰,口中复放白毫光。轻轻作朵如云雾,渐渐成灰似雪霜。
陈敬在《香谱》中,还记有一种“全龟延寿香”,制作原理与“金龟香灯”相近,但精巧还要过之。这“金龟延寿香”的工艺,到了明代,进一步发展成一种异常美妙的“金猊玉兔香”;
用杉木烧炭六两,配以栗炭四两,捣末,加炒硝一钱,用米糊和成,揉剂,先用木刻狻猊(狮子)、兔子二塑,圆混肖形、如墨印法、大小任意。当兽口处开一斜人小孔,兽形头昂尾低是诀。将炭剂一半入塑中,作一凹,入香剂一段,再加炭剂。筑完,将铁线、针条作钻,从兽口孔中搠入,至近尾止。取起,晒干。狻猊用官粉涂身周遍,上盖黑墨。兔子以绝细云母粉胶调涂之,亦盖以墨。二兽俱黑,内分黄,白二色。每用一枚将尾向灯火上焚灼,置炉内,口中吐出香烟,自尾随变色样。金猊从尾黄起,焚尽,形若金妆,蹲踞炉内,经月不败,触之则灰灭矣。玉兔形俨银色,甚可观也。虽非大雅,亦堪幽玩。其中香料美恶,随人取用,或以前印香方取料,和榆面为剂,捻作小指粗段,长八九寸,以兽腹大小消息,但令香不露出炭外为佳。
――明高濂《遵生八笺》
按特定的配方制作一个炭团,再在炭团内部填裹一条香料,塑作狮子或免的造型,体内留出斜向的细细烟道。狮子的外表刷上白色铅粉,再罩刷一层黑墨,兔则是只刷一层云母粉。将如此的制品从尾部点燃,安放在香炉中,这炭塑的狮或兔就会从口中喷吐香烟不断。最奇妙的是,随着香与炭慢慢燃烧,狮子便会渐渐变成金色,而兔子会变成银色。待香,炭都燃尽,金狮,银兔还会造型完整地蹲踞在香炉内,形,色久久不坏,但只要人手一触,则顷刻间会灰飞烟灭。因此,“金猊玉兔香在熏香居室的同时,还是一种富有情趣的摆设装饰。《遵生八笺》随后还说:“更有金蟾吐焰,紫云捧圣、仙立云中,种种杂法,内多不验。即金蟾一方,不堪清赏,故不录。”在明代,这类玩意很发达,演变出仙人蟾蜍等各种各样的有趣造型。
非常有意思的,《北京民间风俗百***》(北京***书馆出版社)一书还收录了多幅反映清末生活习俗的彩绘***画,乃出于当时佚名画家之手。其中有一幅《卖仙鹤灯之***》,原***上有说明文字云:
此中国卖仙鹤灯之***也。此物用香面合成小嘎嘎一头,一头有小孔,点着后头,烟从一头有孔出。用火燃之如同仙鹤样式,故其名曰“仙鹤灯”。
不难看出,《卖仙鹤灯之***》上说明文字所讲的内容,与“金龟香灯”颇为一致。这说明,宋代的“金龟香灯”一直流传了下来,到了清代,则变成了式样更为简单的“仙鹤灯”。而根据陈敬《香谱》“金龟香灯”的制法,让今天的我们才能明白“仙鹤灯”的制作与使用的奥秘。从画面上可以看到,宋明时代造型复杂的龟,狮,兔,都被简化成了一个中部圆,两头尖的枣核形香面团。不过与前代不同的是,为这个简单的小香灯,清人已特别配制上造型考究的玻璃罩盒。由于透明玻璃在清代是比较昂贵的材料,所以罩盒的三面立壁都是木质的,只有一面镶嵌着玻璃、以便透映焰光。同时,盒顶上开有透烟气的孔口,又在孔口上覆以圆亭式的小巧宝盖,让香气从宝盖的立柱之间向外溢散。在盒内则树有根细棍,枣核形的香面团就斜插在这根细棍的端头。点燃香面团较低的一头,火焰便会从这一头烧起同时,通过香面团内的细细孔道,在内部熏起细细香烟,并从斜向昂起的一端小孔中冒出。这看去约略像一只发光的仙鹤,正昂首喷吐出袅袅细缕,因此得雅名为“仙鹤灯”。
无论金龟香灯还是仙鹤灯,其光焰的亮度肯定都非常有限,不足以作为正式的照明手段,其作用大概相当于今天的“小夜灯”。点起一尊香面捏就的动物形状小灯,焰光荧荧,足可打破暗寂。同时,它也是一盏香薰灯,用一点温暖的火亮与丝缕香芬宣告,即使是无边沉夜压临之时,人们的生活也依然在继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