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收藏者的主体,是“亦官亦藏”的文人群体,他们重视藏品的来源、流传,且藏品多经考证,或通过题记,或通过钤鉴藏印。彼时将收藏与学识相贯连,成为硕学鸿儒乐享其间的雅事。这些人是官员,也是鉴赏家和研究者,一生收藏宏富,但从未以财产视之,更有诸多著作传世,称得上学富五车的收藏大家。他们在考据及证史断代方面取得了重大成绩,并促成了这些远古器物的价值的发现和弘扬,给后人留下了宝贵的财富。
宋路霞在《百年收藏》一书中说:“苏州一地本不出土商周铜器,却在一段时间内,集中涌现了这么多收藏大家,这在中国收藏史上是不多见的有趣现象,值得后世研究。”金石之学始于北宋,直到清代乾嘉学术兴盛之时,一向被视作雕虫小技的金石学,才成为这一时期的显学。因金石文字“多与史书相证明,可以阐幽表微”,又能“补阙正误”,其所具备“考经证史”功用与价值,受到学者的日益重视。钟鼎彝器等古器物的大量出土,极大地丰富了金石学的范畴与内容,并将清代金石学术研究推向极致,金石著述如林,名家辈出,而苏州的潘祖荫、吴大、吴云、沈秉成等成为其中杰出的代表人物。
攀古楼:天下三宝有其二
潘祖荫(1830-1890),字伯寅,号郑庵,谥文勤,是苏州“贵潘”中最显者潘世恩之孙。世人知道潘祖荫,固然是因为他曾当过清朝刑部尚书,更因为他是大盂鼎、大克鼎的主人。
大盂鼎是目前出土的最大的西周青铜器,其形制为立耳,深垂腹,腹上部饰曲折角兽面纹;足上部出脊,下部略呈蹄形,三足上饰以兽面纹;腹内有铭文19行,291个字,是西周早期金文书法的代表作,也是后世碑刻书法的滥觞。1951年,潘氏后人将大盂鼎捐献给国家,为上海博物馆所收藏,此后又转交至中国历史博物馆收藏至今。潘达于在捐鼎函中说:“先祖舅伯寅公当逊清光绪间,学尊公羊,启新民之初韧,网罗金石,创考古之先河,遗箧彝器有盂克二鼎,为举世所称重,公逝世后,保存迄逾六十年。中间虽满清两江总督端方一再威胁利诱,坚拒未为豪夺。达于旅沪日久,所有器物均寄存同族寓庐。迨八一三之役,日寇陷苏,屡经指名搜索,幸早复壁妥藏,未罹洪劫,而宅中什物掠夺殆尽矣。”
同治十一年(1872年),潘祖荫刻《攀古楼彝器款识》,全书收潘氏所藏商周青铜器五十件,有著名的史颂鼎、郾侯鼎、夫舍鼎、季余鼎、至鼎、伯矩彝、季保彝、父辛卣、祖乙卣、休敦、季良父等等,可谓壮观。顾廷龙娶潘祖年堂侄女为妻,是极少几个能目睹攀古楼收藏人之一,他曾靠年青时的影象,作过一篇《吴县潘氏攀古楼吴氏斋两家藏器目叙》,这是目前能够找到的潘家青铜收藏最具体的统计:“潘氏器,未有人编其目,余亦就所见拓本而钤有其藏印者,录为一册,计四百数十器,秦、汉物及其杂器则尚未在焉,洵足为藏家之冠。至所藏总数,未由访悉,惟褚礼堂尝谓藏六百余品,则余所辑录者三之二耳,余者得非即秦、汉物及其他杂器也耶?”可见,顾廷龙也未能得见潘家藏品全部面貌,只能大致估计其总数。文中所说的“褚礼堂”位于苏州南石子街旧宅这栋房子的二层,只摆放着数量众多的小件青铜器。而大盂鼎、大克鼎等重器并不在此处,潘祖荫为这两件鸿宝专门打制了两只大木柜,平时柜门严锁,放置在一层屋中,而外人根本不知里面放的竟是两只旷世宝鼎。潘家后人曾刻“天下三宝有其二”章印来纪念两尊礼器给潘家宗室带来的无上荣耀。
吴大与鼎
吴大(1835―1902),字清卿,号恒轩,晚号斋。出身官宦世家的吴大,家藏彝器字画颇丰,自幼濡染其间,更兼聪颖过人,识见自是不凡。同治七年(1868年)三十四岁会试中进士,入翰林。著有《吴清卿临黄小松房碑***册》、《说文古籀补》、《古字说》、《古玉***考》、《恒轩吉金录》、《斋集古录》、《斋诗文集》等书。
吴大一生过眼文物不下万余件,然对其影响最深并促使其长期以一件青铜器作为斋名者,则为西周中期重器“鼎”,为了表达自己对鼎的珍视,他将自己书斋命名为“斋”,并有“斋”、“斋所得金石”、“斋所见金石”、“鼎斋古金文”等斋号印数种,晚年更自称“斋先生”而为人熟知。顾廷龙《吴斋先生年谱》载:光绪二年丙子(1876年)三月,吴大在西安获一鼎,该鼎铭文中有一字,吴氏释为“”并称其为“鼎”。同时吴氏还考证出此鼎为宋微子之鼎,其《鼎长歌》叙述了鼎的历史,考证了鼎的铭文。
关于鼎的来龙去脉,近代陕西***晴梵所著《华云杂记》上卷《周鼎》云:“清光绪二年,凤翔周氏以所藏鼎一,携之长安,装潢座、盖、木匣,将备陈设之具。鼎高五寸,口径五寸五,口花一道,底花为雷纹,外有夔龙四,足高二寸五,圆锥形,耳高一寸五,青铜质。时吴县吴清卿先生督学陕西,见之,以为寰宝,周即以鼎赠。”对照吴大在自藏鼎全形拓本题跋内容,此话有误导之嫌,好像身为提督学***,有夺人之好的嫌疑。吴大拓本题跋中曾有明确的说明:“光绪丙子三月,获是鼎于长安。”、“是鼎为凤翔周氏所藏,其友人携至三原,余以百金购之。”从这点我们可以看出,大并非是一个贪官,在其被罢官后,只能靠出售自己的藏品度日,有《清史稿》为证:“大善篆籀,罢官后,贫甚,售书画、古铜器自给。”
鼎传至吴湖帆时,其宝爱有加。但当时世乱不已,此鼎竟于荒乱中佚去,吴湖帆耿耿于怀,引为大憾。1945年某杂志刊登一篇《记吴湖帆访鼎》文,作者鸱夷是吴湖帆同为苏州草桥中学的同学,写了他到梅景书屋观赏鼎的经过,和吴湖帆告知鼎重金购回的情形:“民国七年冬,王君九先生闻雪堂言,端氏后人为度岁谋,将以鼎求沽,转告湖帆,迨复书驰抵君九,已为历城柯燕龄捷足先得。柯氏与南皮张为姻娅,而吴氏与张氏亦至戚,故柯氏知鼎为吴氏家宝,藉张氏答允归赵意,顾索巨值,经年议不洽,自后不相闻问者二十余年。迄民国三十年春,集宝斋主人孙仲渊获见是鼎于故都鉴古斋,询知为柯氏物,及电告湖帆,湖帆乃不复因循,复仲渊,委以重值,委以全权,于故物复归旧主,相失已四十四年矣。”上世纪50年代吴湖帆将鼎捐苏南文物管理委员会,现藏南京博物院。
吴云与两轩
吴云(1811―1883),字少甫,号平斋、愉庭、退楼、翁、抱子,别署二百兰亭斋、两轩等,安徽歙县人,道光二十四年(1883)任镇江知府,后任苏州知府。
吴云性喜金石,尤爱收藏,凡吉金贞石、奇书古画,不惜重金辗转求购。吴云所蓄金石书画富甲吴门,三代彝器之外,仅秦汉魏晋古印就达千余钮。俞樾撰《江苏候补道吴君墓志铭》记述吴云生平:“服官二十余年,往来大江南北,舟车所至,辄穷搜访,所获古印大抵多得之故家世族,为艺林所共珍者。”吴云著述甚多,有《二百兰亭斋金石记》、《两轩彝器***释》等。
关于吴云故居,清宣统《吴县志稿》记载:“吴太守云,先居虎丘,后移居因果巷。”后来,因宅居偏小,在金太史巷购地,建起一座保存至今的宅院,名曰听枫园,园西有收藏齐侯而闻名的两轩。齐侯共有两件,其铸当为同时,唯两铭文字数不同,一为166字,一为142字。当年阮元获此后,玩之最久,绘***刻石一再考释,继以歌咏,珍为大宝。齐侯归吴云后,颜其居曰“抱室”,何绍基为其书榜额。后来吴云又得另一齐侯中,原为苏州曹载奎“怀米山房”旧藏,存铭文140余字。吴云得此两件宝,易其室名为“两轩”,并说:“余既于甲寅年在邗上得阮文达公所藏之齐侯,遂名藏之所曰抱室。逾十年甲子在吴门又得一,即文达经室集中所载之苏州曹氏器也。海内二大宝一旦都归余斋,复署之曰两轩,所以志喜也。”并自书斋名横批。
清代中期,齐侯的地位不让毛公鼎、散氏盘,只是随着时过境迁,由于佳拓难寻以及铭文的难解,齐侯才渐渐远离人们视线,归于无闻了。清末民初,齐侯归予上海房地产大亨周湘云,器价按器重以黄金计算,约合银元万元左右,何绍基书“抱室”纸本真迹随器同至周家,一时成为当时收藏界一大豪举。1950年,周湘云之堂兄周昌善因积欠税款,筹款交纳,此器乃以旧币五千万元售予上海市文管会。文管会得此器后,又从吴云后人处以同值购得另一,其后两调往北京故宫入藏。
沈秉成与鲽砚庐
在苏州,耦园几乎家喻户晓,但知道园主沈秉成是一位著名收藏家的人较少,知道园内有一书楼叫“鲽砚庐”的那就更少了。
沈秉成(1823-1895)字仲复,自号耦园主人,浙江归安人。清咸丰六年进士,官至广西、安徽巡抚,署两江总督。他工诗文书法,精鉴赏,收藏金石鼎彝、法书名画美富一时。沈秉成喜藏砚,在京师得千阳石,似渔形,制为二砚,名曰“鲽”,乃以“鲽砚庐”命名书楼。经学大师、曲园“春在堂”主人俞樾为之赋诗云:“何年东海渔,化作一拳石。天为贤梁孟,产此双合璧。”堪为文房佳话。更有甚者,沈秉成将膝下二子取字,一为砚传(沈瑞琳),一为砚裔(沈瑞麟),可见他对石砚的痴迷。郑逸梅《艺林散叶》中叙述,沈秉成藏砚中名品颇多,后来所藏砚悉由日本人购去,所以市场上很少出现。
沈秉成《鲽砚庐金石款识》一书已经散佚,不能一览全貌。吴云在《两轩尺牍》写道:“此间金石同志歇绝几20年矣!近有亲知沈仲复(秉成)、李眉生(鸿裔)均由廉访引退,现居林下,颇能闭户读书,酷嗜金石字画,收藏不少,遇有著名之品,不惜重值购之。颂鼎,眉生所得;虢钟,则在仲复处。”陆心源在《吴兴金石记》记录沈秉成收藏金石有:父癸鼎、凤卣、格仲尊、亚形父辛觯、且辛觯、嘉礼壶、颂敦、虢叔大林钟、秦权、汉泉范、汉驽机、汉虎符等。其中周虢叔大林钟、周嘉礼壶最为珍贵。周虢叔大林钟朱碧入骨,极其绚烂润泽,道光十一年(1831年)后,此钟归于张廷济,张自称得此虢钟乃幸运之至,而后被沈秉成重值购之,其欣喜之状可想而知。周嘉礼壶上有铭文“帝戏称嘉礼作壶尊,用为神保,是高惟休,于永世”19字,沈秉成藏有一件。苏州金石名家曹秋舫亦藏一器,收录在《怀米山房吉金***》,两壶形制铭文相同,所谓一范二器。
如今鲽砚庐的收藏早已散失,物去楼空,这仿佛是古今藏家无法逃避的宿命,但其留下的文化氛围,还留在当今甚为热闹的耦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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