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哲学是“钱本位而三位一体”的。他的宗教是三种——回,耶,佛;职业是三种——兵,学,商;言语是三种:官话,奉天话,山东话。他的……三种;他的……三种;甚至于洗澡平生也只有三次。洗澡固然是件小事,可是为了解老张的行为与思想,倒有说明的必要。
……
老张也办教育?
真的!他有他自己立的学堂!
他的学堂坐落在北京北城外,离德胜门比离安定门近的一个小镇上。坐北朝南的一所小四合房,包着东西长南北短的一个小院子。临街三间是老张的杂货铺,上自鸦片,下至葱蒜,一应俱全。东西配房是他和他夫人的卧房;夏天上午住东房,下午住西房;冬天反之;春秋视天气冷暖以为转移。北房三间打通了,足以容五十多个学生,土砌的横三竖八的二十四张书桌,不用青灰,专凭墨染,是又黑又匀。书桌之间列着洋槐木做的小矮脚凳:高身量的学生,蹲着比坐着舒服;小的学生坐着跟吊着差不多。北墙上中间悬着一张孔子像,两旁配着彩印的日俄交战***;西墙上两个大铁帽钉子挂着一块二尺见方的黑板;钉子上挂着老张的***帽和阴阳合历的宪书。门口高悬着一块白底黑字的匾,匾上写着“京师德胜汛公私立官商小
学堂”。
老张的学堂,有最严的三道禁令:第一,无论春夏秋冬闰月不准学生开教室的窗户,因为环绕学堂半里以外全是臭水沟,无论刮东西南北风,永远是臭气袭人。不准开窗以绝恶臭,于是五十多个学生喷出的炭气,比远远吹来的臭气更臭。第二,学生一切用品点心都不准在学堂以外的商店去买;老张的立意是在增加学生爱校之心。第三,不准学生出去说老张卖鸦片。因为他只在附近烟馆被官厅封禁之后,才作暂时的接济;如此,危险既少,获利又多;至于自觉身份所在不愿永远售卖烟土,虽非主要原因,可是我们至少也不能不感谢老张的热心教育。
老张的地位:村里的穷人都呼他为“先生”。有的呢,把孩子送到他的学堂,自然不能不尊敬他。有的呢,遇着开殃榜,批婚书,看风水,能不有相当的敬礼。富些的人都呼他为“掌柜的”,因为他们日用的油盐酱醋之类,不便入城去买,多是照顾老张的。德胜汛衙门里的人,有的呼他为“老爷”,有的叫他“老张”,那要看地位的高低;因为老张是衙门里挂名的巡击。称呼虽然不同,而老张确乎是镇里——二郎镇—— 一个重要人物!老张要是不幸死了,比丢了圣人损失还要大。因为哪个圣人能文武兼全,阴阳都晓呢?
老张的身材按营造尺是五尺二寸,恰合当兵的尺寸。不但身量这么适当,而且腰板直挺,当他受教员检定的时候,确经鉴定委员的证明他是“脊椎动物”。红红的一张脸,微点着几粒黑痣,按《麻衣相法》说,主多才多艺;两道粗眉连成一线,黑丛丛地遮着两只小猪眼睛;一只短而粗的鼻子,鼻孔微微向上掀着,好似柳条上倒挂的鸣蝉;一张薄嘴,下嘴唇往上翻着,以便包着年久失修渐形垂落的大门牙,因此不留神看,最容易错认成一个夹馅的烧饼;左脸高仰,右耳几乎扛在肩头,以表示着师位的尊严。
赏析:
这篇小说从头到尾是写老张的,“老张的哲学”的实质是裸的市侩哲学。老舍运用幽默之笔,揭示了老张视钱如命的特性,尤其是对老张的外貌描写,具有强烈的讽刺意味。巧妙的是,这种幽默不是外在的热闹与搞笑,而是在可笑的外表下揪出的一个由夸饰、伪善、愚昧等成分组成的“魂”来,是既带讽刺又带笑,令人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