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1941年生,台湾十大散文家之一,著作曾一版再版,并译成各种文字,“笔如太阳之热,霜雪之贞,篇篇有寒梅之香,字字若璎珞敲冰。”
有一种花,你没有看见,却信它存在。有一种声音,你没有听见,却自知你了解。
生命是一项随时可以中止的契约,爱情在最醇美的时候,却可以跨越生死。
――张晓风
讲完了牛郎织女的故事,细看儿子已经垂睫睡去,女儿却犹自瞪着坏坏的眼睛。
忽然,她一把抱紧我的脖子把我赘得发疼:
“妈妈,你说,你是不是仙女变的?”
我一时愣住,只胡乱应道:
“你说呢?”
“你说,你说,你一定要说。”她固执地扳住我不放。“你到底是不是仙女变的?”我是不是仙女变的?――哪一个母亲不是仙女变的?
像故事中的小织女,每一个女孩都曾住在星河之畔,她们织虹纺霓,藏云捉月,她们几曾烦心挂虑?她们是天神最偏怜的小女儿,她们终日临水自照,惊讶于自己美丽的羽衣和美丽的肌肤,她们久久凝注着自己的青春,被那份光华弄得痴然如醉。
而有一天,她的羽衣不见了,她换上了人间的粗布――她已经决定做一个母亲。有人说她的羽衣被锁在箱子里,她再也不能飞翔了。人们还说,是她丈夫锁上的,钥匙藏在极秘密的地方。
可是,所有的母亲都明白那仙女根本就知道箱子在哪里,她也知道藏钥匙的所在,在某个无人的时候,她甚至会惆怅地开启箱子,用忧伤的目光抚摸那些柔软的羽毛。她知道,只要羽衣一着身,她就会重新回到云端,可是她把柔软白亮的羽毛拍了又拍,仍然无声无息地关上箱子,藏好钥匙。
是她自己锁住那身昔日的羽衣的。
她不能飞了,因为她已不忍飞去。
而狡黠的小女儿总是偷窥到那藏在母亲眼中的秘密。
许多年前,那时我自己还是小女孩,我总是惊奇地窥视着母亲。
她在口琴背上刻了小小的两个字――“静鸥”,那里面有什么故事吗?那不是母亲的名字,却是母亲名字的谐音,她也曾梦想过自己是一只静栖的海鸥吗?她不怎么会吹口琴,我甚至想不起她吹过什么好听的歌,但那名字对我而言是母亲神秘的羽衣,她轻轻写那两个字的时候,她可以立刻变了一个人,她在那名字里是另外一个我所不认识的有翅的什么。
母亲晒箱子的时候是她另外一种异常的时刻,母亲似乎有些好些东西,完全不是拿来用的,只为放在箱底,按时年年在三伏天取出来暴晒。
记忆中母亲晒箱子的时候就是我兴奋欲狂的时候。
母亲晒些什么?我已不记得,记得的是樟木箱子,又深又沉,像一个浑沌黝黑初生的宇宙,另外还记得的是阳光下竹竿上富丽夺人的颜色,以及怪异却又严肃的樟脑味,以及我在母亲喝禁声中东摸摸西探探的快乐。
我惟一真正记得的一件东西是幅漂亮的湘绣被面,雪白的缎子上,绣着兔子和翠绿的小白莱,和红艳欲滴的小杨花萝卜,全幅上还绣了许多别的令人惊讶赞叹的东西,母亲一边整理,一面会忽然回过头来说:“别碰,别碰,等你结婚就送给你。”
我小的时候好想结婚,当然也有点害怕,不知为什么,仿佛所有的好东西都是等结了婚就自然是我的了,我觉得一下子有那么多好东西也是怪可怕的事。
那幅湘绣后来好像不知怎么就消失了,我也没有细问。对我而言,那么美丽得不近真实的东西,一旦消失,是一件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事。譬如初春的桃花,深秋的枫红,在我看来都是美丽得违了规的东西,是茫茫大化一时的错误,才胡乱把那么多的美推到一种东西上去。桃花理该一夜消失的,不然岂不教世人都疯了?
湘绣的消失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复归大化了。
但不能忘记的是母亲打开箱子时那份欣悦自足的表情,她慢慢地看着那幅湘绣,那时我觉得她忽然不属于周遭的世界,那时候她会忘记晚饭,忘记我扎辫子的红绒绳。她的姿势细想起来,实在是仙女依恋地轻抚着羽衣的姿势,那里有一个前世的记忆,她又快乐又悲哀地将之一一拾起,但是她也知道,她再也不会去拾起往昔了――唯其不会重拾,所以回顾的一刹那更特别的深情凝重。
除了晒箱子,母亲最爱回顾的是早逝的外公对她的宠爱,有时她胃痛,卧在床上,要我把头枕在她的胃上,她慢慢地说起外公。外公似乎很舍得花钱(当然也因为有钱),总是带她上街去吃点心,她总是告诉我当年的肴肉和汤包怎么好吃,甚至煎得两面黄的炒面和女生宿舍里早晨订的冰糖豆浆(母亲总是强调“冰糖”豆浆,因为那是比“砂糖”豆浆为高贵的)都是超乎我想像力之外的美味,我每听她说那些事的时候,都惊讶万分――我无论如何不能把那些事和母亲联想在一起,我从有记忆起,母亲就是一个吃剩菜的角色,红烧肉和新炒的蔬菜简直就是理所当然地放在父亲面前的,她自已的面前永远是一盘杂拼的剩菜和一碗“擦锅饭”(把剩饭在炒完菜的剩锅中一炒,把锅中的菜汁都擦干净了的那种饭),我简直想不出她不吃剩菜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而母亲口里的外公,上海、南京,汤包、肴肉全是仙境里的东西,母亲每讲起那些事,总有无限的温柔,她既不感伤,也不怨叹,只是那样平静地说着。她并不要把那个世界拉回来,我一直都知道这一点,我很安心,我知道下一顿饭她仍然会坐在老地方吃那盘我们大家都不爱吃的剩菜。而到夜晚,她会照例一个门、一个窗地去检点、去上闩。她一直都负责把自己牢锁在这个家里。
哪一个母亲不曾是穿着羽衣的仙女呢?只是她藏好了那件衣服,然后用最黯淡的一件粗布把自己掩藏了,我们有时以为她一直就是那样的。
而此刻,那刚听完故事的小女儿鬼鬼地在窥伺着什么?
她那么小,她由何得知?她是看多了卡通,听多了故事吧?她也发现了什么吗?
是在我的集邮本偶然被儿子翻出来的那一刹那吗?是在我拣出石涛画册或汉碑并一页页细品味的那一刻吗?是在我猛然回首听他们弹一阕熟悉的钢琴练习曲的时候吗?抑是在我带他们走过年年的春光,不自主地驻足在杜鹃花旁或流苏树下的一瞬间吗?
或是在我动容地托往父亲的勋章或童年珍藏的北平画片的时候,或是在我翻拣夹在大字典里的干叶之际,或是在我轻声地教他们背一首唐诗的时候……
是有什么语言自我眼中流出呢?是有什么音乐自我腕底泻过吗?为什么那小女孩问道:
“妈妈,你是不是仙女变的呀?”
我不是一个和千万母亲一样安分的母亲吗?我不是把属于女孩的羽衣收藏得极为秘密吗?我在什么时候泄漏了自己呢?
在我的书桌底下放着一个被人弃置的木质砧板,我一直想把它挂起来当一幅画,那真该是一幅庄严的画,那样承受过万万千千生活的刀痕和凿印的,但不知为什么,我一直也没有把它挂出来……
天下的母亲不都是那样平凡不起眼的一块砧板吗?不都是那样柔顺地接纳了无数尖锐的割伤却默无一语的砧板吗?
而那小女孩,是凭什么神秘的直觉,竟然会问我:“妈妈?你到底是不是仙女变的?”我掰开她的小手,救出我被吊得酸麻的脖子,我想对她说:“是的,妈妈曾经是一个仙女,在她做小女孩的时候,但现在,她不是了,你才是,你才是一个小小的仙女!”
但我凝注着她晶亮的眼睛,只简单地说了一句:“不是,妈妈不是仙女,你快睡觉!”
“真的?”
“真的!”
她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旋又不放心睁开。
“如果你是仙女,也要教我仙法哦!”
我笑而不答,替她把被子掖好,她兴奋地转动着眼珠,不知在想什么。
然后,她睡着了。
故事中的仙女既然找回了羽衣,大约也回到云间去睡了。
风睡了,鸟睡了,连夜也睡了。
我守在两张小床之间,久久凝视着他们的睡容。
张晓风经典散文
常常,我想起那座山
一方纸镇
常常,我想起那座山。
它沉沉稳稳地驻在那块土地上,像一方纸镇。美丽凝重,并且深情地压住这张纸,使我们可以在这张纸上写属于我们的历史。
有时是在市声沸天、市尘弥地的台北街头,有时是在拥挤而又落寞的公共汽车站,有时是在异国旅舍中凭窗而望,有时是在扼腕奋臂、抚胸欲狂的大痛之际,我总会想起那座山。
或者在眼中,或者在胸中,是中国人,就从心里想要一座山。
孔子需要一座泰山,让他发现天下之小。
李白需要一座敬亭山,让他在云飞鸟尽之际有“相看两不厌”的对象。
辛稼轩需要一座妩媚的青山,让他感到自己跟山相像的“情与貌”。
是中国人,就有权利向上帝要一座山。
我要的那一座山叫拉拉山。
山跟山都拉起手来了
“拉拉是泰雅尔话吗?”我问胡,那个泰雅尔司机。
“是的。”
“拉拉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他抓了一阵头,忽然又高兴地说,“哦,大概是因为这里也是山,那里也是山,山跟山都拉起手来了,所以就叫拉拉山啦!”
我怎么会想起来用国语的字来解释泰雅尔的发音的?但我不得不喜欢这种诗人式的解释,一点也不假,他话刚说完,我抬头一望,只见活鲜鲜的青色一刷刷地刷到人眼里来,山头跟山头正手拉着手,围成一个美丽的圈子。
风景是有性格的
十一月,天气一径地晴着,薄凉,但一径地晴着,天气太好的时候我总是不安,看好风好日这样日复一日地好下去,我说不上来地焦急。
我决心要到山里去一趟,一个人。
说得更清楚些,一个人,一个成年的女人,活得很兴头的一个女人,既不逃避什么,也不为了出来“散心”――恐怕反而是出来“收心”,收她散在四方的心。
一个人,带一块面包,几只黄橙,去朝山谒水。
有的风景的存在几乎是专为了吓人,如大峡谷,它让你猝然发觉自己渺如微尘的身世。
有些风景又令人惆怅,如小桥流水(也许还加上一株垂柳,以及模糊的鸡犬声)它让你发觉,本来该走得进去的世界,却不知为什么竟走不进去。
有些风景极安全,它不猛触你,它不骚扰你,像罗马街头的喷泉,它只是风景,它只供你拍照。
但我要的是一处让我怦然惊动的风景,像宝玉初见黛玉,不见眉眼,不见肌肤,只神情恍惚地说: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他又解释道:“虽没见过,却看着面善,心里倒像是远别重逢的一般。”
我要的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山水――不管是在王维的诗里初识的,在柳宗元的永州八记里遇到过的,在石涛的水墨里咀嚼而成了痕的,或在魂里梦里点点滴滴、一石一木蕴积而有了情的。
我要的一种风景是我可以看它,也可以被它看的那种。我要一片“此山即我,我即此山,此水如我,我如此水”的熟悉世界。
有没有一种山水是可以与我辗转互相注释的?有没有一种山水是可以与我互相印证的?
包装纸
像歌剧的序曲,车行一路都是山,小规模的,你感到一段隐约的主旋律就要出现了。
忽然,摩托车经过,有人在后座载满了野芋叶子,一张密叠着一张,横的叠了五尺,高的约四尺,远看是巍巍然一块大绿玉。想起余光中的诗――那就折一张阔些的荷叶包一片月光回去,回去夹在唐诗里,扁扁的,像压过的相思。台湾荷叶不多,但满山都是阔大的野芋叶,心形,绿得叫人喘不过气来,真是一种奇怪的叶子,曾经,我们在市场上芭蕉叶可以包一方豆腐,野芋叶可以包一片猪肉――那种包装纸真豪华。
一路上居然陆续看见许多载运野芋叶子的摩托车,明天市场上会出现多少美丽的包装纸啊!
肃然
山色愈来愈矜持,秋色愈来愈透明,我开始正襟危坐,如果米颠为一块石头而免冠下拜,那么,我该如何面对叠石万千的山呢?
车子往上升,太阳往下掉,金碧的夕辉在大片山坡上徘徊顾却,不知该留下来依属山,还是追上去殉落日。
和黄昏一起,我到了复兴。
它在那里绿着
小径的尽头,在芦苇的缺口处,可以俯瞰大汉溪。
溪极绿。
暮色渐渐深了,奇怪的是溪水的绿色顽强地裂开暮色,坚持地维护着自己的色调。
天全黑了,我惊讶地发现那道绿,仍然虎虎有力地在流,在黑暗里我闭了眼都能看得见。
或见或不见,我知道它在那里绿着。
庭中有梅,大约一百本。
“花期还有三、四十天。”山庄里的人这样告诉我,虽然已是已凉未寒的天气。
梅叶已凋尽,梅花尚未剪裁,我只能伫立细赏梅树清奇磊落的骨格。
梅骨是极深的土褐色,和岩石同色。更像岩石的是,梅骨上也布满苍苔的斑点,它甚至有岩石的粗糙风霜、岩石的裂痕、岩石的苍老嶙刚、梅的枝枝柯柯交抱成一把,竟是抽成线状的岩石。
不可想象的是,这样寂然不动的岩石里,怎能迸出花来呢?
如何那枯瘠的皴枝中竟锁有那样多莹光四射的花瓣?以及那么多日后绿得透明的小叶子,它们此刻在哪里?为什么独有怀孕的花树如此清癯苍古?那万千花胎怎会藏得如此秘密?
我几乎想剖开枝子掘开地,看看那来日要在月下浮动的暗香在哪里?看看来日可以欺霜傲雪的洁白在哪里?他们必然正在斋戒沐浴,等候神圣的召唤,在某一个北风凄紧的夜里,他们会忽然一起白给天下看。
隔着千里,王维能回首看见故乡绮窗下记忆中的那株寒梅。隔着三四十天的花期,我在枯皴的树臂中预见想象中的璀璨。
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色处见繁花,原来并不是不可以的!
神秘经验
深夜醒来我独自走到庭中。
四下是澈底的黑,衬得满天星子水清清的。
好久没有领略黑色的美。想起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在舞会里,别的女孩以为她要穿紫罗兰色的衣服,但她竟穿了一件墨黑的、项间一圈晶莹剔亮的钻石,风华绝代。
文明把黑夜弄脏了,黑色是一种极娇贵的颜色,比白色更沾不得异物。
黑夜里,繁星下,大树兀然矗立,看起来比白天更高大。
日本时代留下的那所老屋,一片瓦叠一片瓦,说不尽的沧桑。
忽然,我感到自己被桂香包围了。
一定有一棵桂树,我看不见,可是,当然,它是在那里的。桂树是一种在白天都不容易看见的树,何况在黑如松烟的夜里,如果一定要找,用鼻子应该也找得到。但,何必呢?找到桂树并不重要,能站在桂花浓馥古典的香味里,听那气息在噫吐什么,才是重要的。
我在庭园里绕了几圈,又毫无错误地回到桂花的疆界里,直到我的整个肺纳甜馥起来。
有如一个信徒和神明之间的神秘经验,那夜的桂花对我而言,也是一场神秘经验。
有一种花,你没有看见,却笃信它存在。有一种声音,你没有听见,却自知你了解。
谢谢阿姨
车过高义,许多背着书包的小孩下了车。高义国小在那上面。
在台湾,无论走到多高的山上,你总会看见一所小学,灰水泥的墙,红字,有一种简单的、不喧不嚣的美。
小孩下车时,也不知是不是校长吩咐的,每一个都毕恭毕敬地对司机和车掌大声地说:“谢谢阿姨!”“谢谢伯伯!”
在这种车上服务真幸福。
愿那些小孩永远不知道付了钱就叫“顾客”,愿他们永远不知道“顾客永远是对的”的片面道德。
是清早的第一班车,是晨雾未稀的通往教室的小径,是刚刚开始背书包的孩子,一声“谢谢”,太阳霭然地升起来。
当我去即山
我去即山,搭第一班早车。车只到巴陵(好个令人心惊的地名),要去拉拉山――神木的居所――还要走四个小时。
《古兰经》里说:“山不来即――就去即山。”
可是,当我前去即山,当班车像一只无桨无楫的舟一路荡过绿波绿涛,我一方面感到作为一个人、一个动物的喜悦,可以去攀绝峰,可以去横渡大漠,可以去莺飞草长或穷山恶水的任何地方,但一方面也惊骇地发现,山,也来即我了。
我去即山,越过的是空间,平的空间,以及直的空间。
但山来即我,越过的时间,从太初,它缓慢地走来,一场十万年或百万年的约会。
当我去即山,山早已来即我,我们终于相遇。
张爱玲谈到爱情,这样说: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人类和山的恋爱也是如此,相遇在无限的时间,交会于无限的空间,一个小小的恋情缔结在那交叉点上,如一个小小鸟巢,偶筑在纵横的枝柯间。
地名
地名、人名、书名,和一切文人雅士虽铭刻于金石,事实上却根本不存在的楼斋亭阁都令我愕然久之。(那些***章上的姓名,既不能说它是真的,也不能说它是假的,只能说,它构思在方寸之间的心中,营筑在分寸之内的玉石。)
中国人的名字恒是如此慎重庄严。
通往巴陵的公路上,无边的烟缭雾绕中猛然跳出一个路牌让我惊讶,那名字是雪雾闹。我站起来,相信似地张望了又张望,车上有人在睡,有的人在发呆,没有人理会那名字,只有我暗自吃惊。唉,住在山里的人是已经养成对美的抵抗力了,像韦应物的诗“司空见惯浑无事,断尽苏州刺史肠”。而我亦是脆弱的,一点点美,已经让我承受不起了,何况这种意外蹦出来的,突发的美好。何况在山叠山、水错水的高绝之处,有一个这样的名字,是一句沉实紧密的诗啊,那名字。
名字如果好得很正常,倒也罢了,例如“云霞坪”,已经好得很够分量了,但“雪雾闹”好得过分,让我张惶失措,几乎失态。
红杏枝头春意闹,但那种闹只是闺中乖女孩偶然的冶艳,但雪雾纠缠,那里面就有了天玄地黄的大气魄,是乾坤的判然分明的对立,也是乾坤的混然一体的合同。
像把一句密加圈点的诗句留在诗册里,我把那名字留在山颠水涯,继续前行。
在
小的时候老师点名,我们一一举手说:
“在!”
当我来到拉拉山,山在。
当我访水,水在。
还有,万物皆山,还有,岁月也在。
转过一个弯,神木便在那里,在海拔1800公尺的地方,在拉拉山与塔曼山之间,以它54公尺的身高,面对不满五尺四寸的我。
他在,我在,我们彼此对望着。
想起刚才在路上我曾问司机:
“都说神木是一个教授发现的,他没有发现以前你们知道不知道?”
“哈,我们早就知道啦,从做小孩子就知道,大家都知道的嘛!它早就在那里了!”
被发现,或不被发现,被命名,或不被命名,被一个泰雅族的山地小孩知道,或被森林系的教授知道,它反正在那里。
心情又激动又平静,激动,因为它超乎想象的巨大庄严。平静,是因为觉得如此是一座倒生的翡翠矿,需要用仰角去挖掘。
路旁钉着几张原木椅子,长满了癣苔,野蕨从木板裂开的瘢目冒生出来,是谁坐在这张椅子上把它坐出一片苔痕?是那叫做“时间”的过客吗?
再往前,是更高的一株神木,叫复兴二号。
再走,仍有神木,再走,还有。这里是神木家族的聚居之处。
十一点了,秋山在此刻竟也是阳光炙人的,我躺在复兴二号下面,想起唐人的传奇,虬髯客不带一丝邪念卧看红拂女梳垂地的长发,那景象真华丽。我此刻也卧看大树在风中梳着那满头青丝,所不同的是,我也有华发绿鬓,跟巨木相向苍翠。
人行到复兴一号下面,忽然有些悲怆,这是胸腔最阔大的一棵,直立在空无凭依的小山坡上,似乎被雷殛过,有些地方劈剖开来,老干枯干苍古,分叉部分却活着。
怎么会有一棵树同时包括死之深沉和生之愉悦!
坐在树根上,惊看枕月衾云的众枝柯,忽然,一滴水,棒喝似地打到头上。那枝柯间也有汉武帝所喜欢的承露盘吗?
真的,我问我自己,为什么要来看神木呢?对生计而言,神木当然不及番石榴,又不及稻子、麦子。
我们要稻子,要麦子,要番石榴,可是,令我们惊讶的是我们的确也想要一棵或很多棵神木。
我们要一个形象来把我们自己画给自己看,我们需要一则神话来把我们自己说给自己听:千年不移的真挚深情,阅尽风霜的泰然庄矜……
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水 程
清晨,我沿复兴山庄旁边的小路往吊桥走去。
吊桥悬在两山之间,不着天,不巴地,不连水――吊桥真美。走吊桥时我简直有一种索人的快乐,山色在眼,风声在耳,而一身系命于天地间游丝一般的铁索间。
多么好!
我下了吊桥,走向渡头,舟子未来,一个农妇在田间浇豌豆,豌豆花是淡紫的,很细致美丽。
打谷机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我感动着,那是一种现代的舂米之歌。
我要等一条船沿水路带我经阿姆坪到石门,我坐在石头上等着。
乌鸦在山岩上直嘎嘎的叫着,记得有一年在香港碰到王星磊导演的助手,他没头没脑地问我:“台湾有没有乌鸦?”
他们后来到印度去弄了乌鸦。
我没有想到山里竟有那么多乌鸦,乌鸦的声音平直低哑,丝毫不婉转流利,它只会简单直接地叫一声:
“嘎――”
但细细品味,倒也有一番直抒胸臆的悲痛,好像要说的太多,怆惶到极点反而只剩一声长噫了!
乌鸦的羽翅纯黑硕大,华贵耀眼。
船来了,但乘客只我一个,船夫定定地坐在船头等人。
我坐在船尾,负责邀和风,邀丽日,邀偶过的一片云影,以及夹岸的绿烟。
没有别人来,那船夫仍坐着。两个小时过去了。
我觉得我邀到的客人已够多了,满船都是,就付足了大伙儿的船资,促他开船。他终于答应了。
山从四面叠过来,一重一重的,简直是绿色的花瓣――不是单瓣的那一种,而是重瓣的那一种――人行水中,忽然就有了花蕊的感觉,那种柔和的、生长着的花蕊,你感到自己的尊严和芬芳,你竟觉得自己就是张横渠所说的可以“为天地立心”的那个人。
不是天地需要我们去为之立心,而是由于天地的仁慈,他俯身将我们抱起,而且刚刚好放在心坎的那个位置上。山水是花,天地是更大的花,我们遂挺然成花蕊。
回首群山,好一块沉实的纸镇,我们会珍惜的,我们会在这张纸上写下属于我们的历史。
适 者
听惯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使人不觉被绷紧了,仿佛自己正介于适者之间,又好像适于生存者的名单即将宣布了,我们连自己生存下去的权利都开始怀疑起来了。
但在山中,每一种生物都尊严地活着,巨大悠久如神木,神奇尊贵如灵芝,微小如阴岩石上恰似芝麻点大的菌子,美如凤尾蝶,丑如小蜥蜴,古怪如金狗毛,卑弱如匍伏结根的蔓草,以及种种不知名的万类万品,生命是如此仁慈公平。
甚至连没有生命的,也和谐地存在着,土有土的高贵,石有石的尊严,倒地而死无人凭吊的树尸也纵容菌子、蕨草、蓟苔的木耳爬得它一身,你不由觉得那树尸竟也是另一种大地,它因容纳异己而在那些小东西身上又青青翠翠地再活了起来。
生命是有充分的余裕的。
忽然,我听到人声,胡先生来接我了。
“就在那上面,”他指着头上的岩突叫着,“我爸爸打过三只熊!”
我有点生气,怎么不早讲?他大概怕吓着我,其实,我如果事先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大黑熊出没的路,一定要兴奋十倍。可惜了!
“熊肉好不好吃?”
“不好吃,太肥了。”他顺手摘了一把野草,又顺手扔了,他对逝去的岁月并不留恋,他真正挂心的是他的车,他的孩子,他计划中的旅馆。
山风跟我说了一天,野水跟我聊了一天,我累了。在回来的公路局车上安分地凭窗俯看极深极深的山涧,心里盘算着要到何方借一只长瓢,也许长如钩子星座的长标瓢,并且舀起一瓢清清冽冽的泉水。
有人在山跟山之间扯起吊索吊竹子,我有点喜欢做那竹子。
回到复兴,复兴在四山之间,四山在金云的合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