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樱桃沟水杉成林,诗迹仍在,却鲜能使人想起这株“南方嘉木”,是如何水土不服而历劫凋残。
国庆出游,在路旁看见一种乔术,常绿的树冠上耸起鲜红的花束,花萼有一种精巧的结构,像某种带有丝绦的冠冕。不是家乡树种,却似曾相识。友人问我树名,我答以凤凰木。
这并非一个确切的答案,只是前一段看到物种入侵的新闻,说原产海南等地的凤凰木在北方广泛移植为观赏、行道树种,改变了当地植物链。凤凰木高大明艳,有如其名,家乡有树名女儿红。与凤凰木肖似,气度却稍逊。
近年由南方移栽北地的树木不在少数,最普遍者为樟树。比起北地寒素的针叶树种,南方的常绿乔木更为见爱,它们也适应了在北地的生活,比起前辈们更为幸运。这似乎是全球变暖带来的一个意外成果。
南木北迁最失败的一个先例,自然是“逾淮成枳”。生于南方的橘树,既有“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的外表,又有佳果,可谓屈原所称的“后皇嘉树”。“后皇”指参天地而不凡,屈原以《颂》咏树,等于《诗经》中颂赞邦国的最高体例。这样的嘉木,过淮河则退化,在北方人看来是口实,屈原却以为,这正是“***不迁”、忠于故国的品质。屈原本人曾被流放汉北,歌咏橘树,其中自有身世之思。
但事实是楚国为代表的“蓝色文明”在中土未成大器,历代***治重心尽在北方,南方士人不能不面对“楚材晋用”式的困局。嘉木北迁之思,也就成为历代文人的心结。西晋张翰居洛阳思鲈莼,西魏庾信终老河北有《哀江南赋》。唐代诗人张九龄生于极南的广东韶关,只能在北方佬李家的朝廷为官,受到宗室李林甫排挤,颇为水土不服,因此在感遇诗中自辩说,江南的丹橘榭经冬常绿,并不是因为南方地气温暖,而是由于它自有耐寒的心性。言下之意虽然自身一时屈于时势,却并非意味着没有***人格。在诗歌结尾,张九龄还呼吁说,北方人说起栽培人才,动不动就是桃李芬芳,为什么不能多种橘树,后者难道就没有荫凉与果实吗!这可以说是现代移植潮流的先声了。
近古时代,南方人文日益发达,而***治态势更趋衰微,南北地理反差在明清两代造成严重后果,嘉木之思的乡愁有时变成性命茶毒的惨烈。明成祖南征,建文帝“书生朝廷”的大臣齐泰、黄子澄和方孝孺都成为牺牲者;清初文字狱,涉案的江南士子大多发配到辽宁,当时有诗句称“中原才子半辽阳”。到了现代,仍然有王国维、邵飘萍、储安平这样生于南方、死于北平的悲剧。南方人才固然在北方广为流布,如同遍地桃李,但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克服水土不服的境遇,这恐怕是张九龄呼吁广种丹橘时没有想见的吧!
但更深一层的悲剧是,现代***治运动从南方兴起,却要在北方结果,***席卷之中,现代知识分子连心灵中的故乡也失去了。鲁迅所谓“狐狸方去穴,桃偶已登场”,比起当前城市化运动之下的“故乡沦陷”,这种文化、心灵上的故乡沦陷早已发生。
在北京香山樱桃沟,有一片北方最大的人工移植水杉林。说明显示,水杉为侏罗纪遗留珍稀树种,几近灭绝。后为胡先等人在四川万县发现,此后广泛移植,70年代在樱桃沟移栽成功,原因大约为局部地气温暖,有似南方。水杉林中段有一面墙壁,镌刻胡先骗1961年写的长诗《水杉歌》,内容是水杉品性卓然,历劫独存,在社会主义盛世的中国被发现移栽,嘉木广布,正足以说明共产主义遍地蓬勃,东风压倒西风。
考察诗人胡先生平,生于江西新建县,为著名植物学家,被称为“中国植物学界的老祖宗”。领袖的这句评价,仍旧没能为他带来晚年的平安。因为曾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创办《学衡》。与“主将”们论战,胡在中受到批斗,离奇死亡。眼下樱桃沟水杉成林,诗迹仍在,却鲜能使人想起这株“南方嘉木”,是如何水土不服而历劫凋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