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描】
铁凝,本名屈铁凝,女,1957年9月生于北京,祖籍河北赵县。当代著名作家,人称文坛“美女作家”,亦有人称她为“女性主义作家”。现为中国作家协会***。1975年发表处女作《会飞的镰刀》,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玫瑰门》《无雨之城》《大浴女》《笨花》,中短篇小说《麦秸垛》《哦,香雪》《孕妇和牛》《永远有多远》《没有纽扣的红衬衫》以及散文、电影文学剧本等。其中,《玫瑰门》是铁凝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两部小说之一,另一部为《笨花》。
门里门外的“玫瑰战争”
玫瑰会盛开,也会凋零,一如女人,会美丽,也会衰老。将玫瑰比作女人,或将女人比作玫瑰,由头是容色,实际却另有所指。在《玫瑰门》中我们能看到什么?难不成就是这“另有所指”?
在婆婆司绮纹眼里,苏眉充其量只是个旁观者或有限的参与者。她没有机会介入司绮纹以前的生活,因为被妈妈送来响勺胡同时,她才8岁;她也没有能力介入司绮纹现时的生活(这里的“现时”指的是小说的主体部分,即苏眉寄居在响勺胡同婆婆家的那几年),即或有,也可忽略不计,因为她,还是个孩子;待她拉着妹妹逃离响勺胡同后,更是与婆婆的世界隔绝。不过,硬币总有两面,婆婆的不以为意,却在小小的苏眉心里荡起涟漪,这涟漪所及,就像苏眉初生女儿额角上的那弯“新月”,轮回罔替,留下永恒。
逃离很简单,我指的是身体,至于灵魂,则要困难得多,甚至每一步都可能是让你回归原点的西西弗斯陷阱。司绮纹是在两任丈夫一年中相继死去后,才被迫承认这一点的。她又回到了本可以断然舍弃的庄家,在这个几乎榨干了她的血和泪的空壳里,继续她的守寡生涯,不同的是,原来守活寡,现在守的是死寡。波澜不惊、平静如水,倒也是好事,这起码让司绮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没准儿修身养性之后,她会整装待发,开始新的生活。事实上她已经有所尝试,糊纸盒、锁扣眼、砸鞋帮,做佣人,教书,她正用一双劳动之手,涤清旧社会、旧家庭的恶,“站出来”拥抱新***权。但事不遂愿,她劳动的资格被剥夺了,谁让她曾经是“庄家大奶奶”呢?
是非总在不经意间出现。转瞬间,造反运动来临,日月又换了天,不甘受冷落的司绮纹投入了一场新的战争。响勺胡同里这个小小的四合院,便成了她上演“”实景剧的最佳场所。先是主动邀请***小将抄自己的家;后是殷勤接迎***干部罗大妈“霸占”祖产;再往后是为罗大妈一家凌虐、杀害小姑子充当帮凶,诬陷自己的亲妹妹和达先生……无穷无尽的算计,无穷无尽的罪孽,都只为一个“斗”字,和“斗”字底下那不为人所察觉的自保策略。玫瑰终洇出玫瑰色的血,司绮纹那屡屡被压抑的希望也通过这场运动的转换,释放出令人战栗的寒光。
这一切,年幼的苏眉都看在眼里。
苏眉后来幸运地逃脱了,连同她的妹妹苏玮,但留在她们头脑中的印记怎能轻易消除?尤其是苏眉,这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目睹了婆婆在一次次争斗中的卑劣伎俩,甚至是某些极微小的细节都历历在目。总之,她是恨司绮纹的,尽管这恨里还夹杂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比如感激、同情、怜悯,甚或还有点小小的钦佩吧?这是苏眉始料未及的:钦佩?从何而来?如果苏眉知道婆婆的过去,知道婆婆也曾是一位坚强的、隐忍的、对生活充满着美好向往的女性,那她就不应该为此感到诧异;如果苏眉能够透过这丑恶的表象,看清婆婆的内心世界,看清她的挣扎、她的无奈、她的情非得已,甚至于她的善良和果敢,那她就不会因生出钦佩而懊恼或困惑。
人性多么复杂啊!苏眉怎么可能完全了解婆婆,了解那个叫司绮纹的女人,她只是本能地以有限的经验去分辨婆婆身上的色彩,或鲜艳、或妖冶、或灰暗,但在这混乱的色布上,何尝不是女性的全部!当苏眉回到自己的内心,一步步审视着自己的成长时,她才不情愿地发现,就女性而言,她和婆婆没有分别,只不过,婆婆被逼进门里,紧锁门扉;她则成功地突围出门外,感受着玫瑰的芬芳。
一个是未脱童稚的女孩,一个是年过半百的女人,她们的交集以不信任的眼神始,以婆婆嘴角上露出笑容而终,谁也不知道这笑容代表着什么,因为,那是属于两个女人的秘密。
玫瑰之门,终于开启了……
她跟她第一次见面就不愉快。
妈说:“眉眉,叫婆婆。”她不叫,还把脸一扭,小黑脖子梗着,很直。
一副不招人喜欢的样子。
她是一九五七年出生,她的婆婆――也就是外婆,比她大半个世纪。她无法说清这个比她大五十岁的人为什么会惹她一肚子不高兴,她甚至想成心和她作对。那年她五岁。
在五岁的她面前,婆婆显得格外高大,显得非常漂亮和气派。她那洁白细腻的脸、红润的双唇和夹杂了少量银丝的满头黑发,使她看上去比本来的年纪要年轻许多。她的体型偏瘦,却有一双秀气而又丰满的手:手掌短而窄,手指修长、溜圆,手背的皮肤还绷得很紧,看不见血管。她随便地扬起一只手,不断把微微弯曲的短发捋顺。她对五岁的她说:“个儿倒是不矮,就是瘦。”
关你什么事。
眉眉把脸转向妈。
妈或许没有看见转过脸来的眉眉,她正坐在宽大的梳妆台前胡乱照镜子。镜台前有一只丝绒面子的杌(wù)凳,紫红。
眉眉觉得妈现在不该照镜子,应该和她站在一起替她说话。不说她,说别的也行,这样婆婆就不会光注意她了。
妈照起来没完,就像觉得镜子里的她比她自己好看似的。妈也在向后抚弄头发,头发没弯儿,很黑很密。
“眉眉,把茶杯递给我。”婆婆吩咐她,仿佛试验她的智力。
她进幼儿园时老师就这么试验她,让她认方块,认圆圈,还认红黄蓝白黑。现在婆婆让她认茶杯。
她早坐了下来,妈旁边有个高杌凳,她两条腿离地悬着。
茶杯用不着认。
“要是整天坐着不动,倒也叫大人省心。”婆婆说,发现眉眉的不可造就。
于是眉眉站起来。
“叫婆婆。”妈可能注意到外婆和外孙女之间的什么了,不再照镜子。
“婆婆。”她倒是叫了,声音很小,觉得这个称呼很难。叫,是为了证明她和婆婆之间没有什么,证明她没有不高兴。她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自己作这种证明。
婆婆没有明确地答应,就开始笑话她的口音:“怎么和丁妈说话一个味儿?”
婆婆笑出了声儿,嗓子“咯咯”地哆嗦着。妈也笑,但没声儿,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笑。
她坐上了妈空出来的那个丝绒杌凳几乎要哭。她顺手从镜台上拿起一支眉笔(她以为是铅笔),背过手便使劲在丝绒面上乱画,她画得狠,想把那丝绒画个乱七八糟,最好再扎个窟窿。她们凭什么把她和一个没头没脑的丁妈往一块儿联,丁妈是谁?反正不是好人,不然为什么有人笑。她画了一阵就把那笔悄悄往杌凳底下塞,让你们永远也找不到。
丁妈是妈小时候的保姆,家在虽城附近的农村。妈都上了大学丁妈才离开婆婆家,于是她们就突然扔下眉眉谈丁妈。妈说前几年还见过丁妈一面,背驼得厉害,两只手患着类风湿,还净打听大奶奶(眉眉自然不知道大奶奶就是婆婆),后来没再见过面,兴许不在了。她们沉默一阵,好像都很怀念她。
也许是想起了丁妈的缘故,她们忽然想起该吃午饭了。婆婆出去了一会儿,买回了菜,买回了“螺丝转儿”和馒头。菜其实是肉和香肠。有一种鲜红透明、吃起来甜丝丝的肉,后来眉眉才知道那叫叉烧肉,婆婆只称它为“叉烧”。妈做了一个汤,婆婆吃了很多香肠和叉烧,也不让妈。一边吃着,一边挑剔那叉烧的不地道。
妈不挑剔,给眉眉往馒头里夹了几块香肠和叉烧,就自己吃自己的了。眉眉没吃出什么滋味,她注意着桌上的“螺丝转儿”,却没人让她。
吃完午饭就睡午觉,这像是婆婆家两个挨着的节目。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屋里一下子暗淡下来。她们睡,也让她睡。宽大的床罩揭开了,她被夹在妈和婆婆当中,三口人睡在一张软而大的床上。这床栏杆很高,床头有两根又细又高的铜柱子,柱子之间连着繁琐、奇怪的花纹,很亮,有铜锈味。闻着这种铜锈味,婆婆和妈很快就睡着了。
一只吊灯就吊在当中最小的一个圈子里。
婆婆打起了奇怪的小呼噜,发出“吱儿吱儿”的响声,像吹着吹不响的哨子。吹着哨子,她的脸不再漂亮,下嘴唇耷拉下来,嘴角淌出口水,浸湿了枕头的一角。妈也打着呼噜,妈的呼噜更怪:打着打着就断一会儿气,气上来再打。
眉眉像蛆一样在床上咕容。她有点故意,她想用这咕容使她们惊醒。但她们不醒,她们不在乎她这小手小脚的小咕容。她们睡得很是心中有数,很有主意。也许她们做着一个梦,梦里一片光明。昏天黑地的是眉眉。
这昏天黑地的午觉使她莫名其妙,但她们一定要睡,要的就是这莫名其妙。
午睡前她们总要吃两粒小药片,婆婆先吃,吃完再发给妈两片。婆婆吃得轻松顺利,把药随意含在嘴里,不用汤水也能咽下;妈却吃得勇猛坚定――她先把药“砍”进嘴里,再深深喝进一口水,水砸着嗓子,药被水砸下去。
眉眉觉得妈的吃药里仿佛有一种表示:入乡随俗,回家吃药。婆婆吃她不得不吃,她吃就得有足够分量的水,那药才能咽下去。
尽管许多年后她知道她们咽的不过是和睡觉毫无关系的VC,但她仍然觉得她们的咽和睡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这整体常使她生出几分恐惧。
每天中午她都领受着同样的恐惧。因为恐惧她想逃跑,又因为恐惧她才没有逃跑。她就那么在两个女人中间不安生着,咕容着熬着时光,等待一个窗帘被拉开的时刻。
晒一段读书笔记
开门见山,统领下文。
陌生?有点,毕竟从出生到现在,她头一次见外婆。但人与人冥冥之中,还有一种命定的缘分,显然,她跟她不投缘儿。
手掌、手指、手背,随眉眉目光的移动,次第作简要描述,既符合逻辑顺序,又紧紧围绕手的“秀气”和“丰满”展开。
“紫红”,两个字,足够。
她恨不得在婆婆面前化作空气,孩子心理。
哼!就是要杠着干,看你怎么着吧。
婆婆笑,是一种得意的笑、傲慢的笑,无所顾忌,所以笑出了声;妈笑,是一种不情愿的附和,夹在亲生母亲和亲生女儿之间尴尬的笑,所以发不出声。人物的微妙心理,在两种笑的对比中尽显。
这是心理描写,始终从还是五岁的眉眉尚有限的经验视角出发。
好像?这种怀念很可疑。
婆婆和妈的感情也不怎么好,何况对眉眉?
“严严实实”“暗淡”“铜锈味”,表明婆婆家环境气氛的逼仄,几乎让人喘不上气来。
哈哈,有遗传吧?
以蛆作比,贴切。
“莫名其妙”点到了实质,眉眉来婆婆家莫名其妙,婆婆说话、吃饭、睡觉、打呼噜莫名其妙,所有婆婆家的一切,都让眉眉莫名其妙。在这莫名其妙的背后,恐怕是更为莫名其妙的“玫瑰战争”吧。
“砍”“砸”相呼应,形象至极!
婆婆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这点妈妈自然不能比,眉眉细腻地观察到了其中的微小差别。
这其中应该有隐喻的成分,暗示着眉眉未来的某种生活轨迹。
紧扣题旨与场景烘托
“不愉快”是眉眉和婆婆第一次见面的基调,因此,所有的描述都应服务于这个基调。在选文中,主要是通过动作、语言、心理和环境描写来完成的。动作,如婆婆略带嘲讽的笑;语言,如婆婆对眉眉一次次冷冰冰的评价;心理,如眉眉被嘲笑后的愤恨以及这种灰暗陈腐的生活给她带来的恐惧感;环境,如床头那两根又高又细的铜柱子。作者通过这些描写,很好地构建出了呆滞、沉闷的环境,进而烘托出人物的“不愉快”。
肖像描写亦是文中亮色,尤其是对婆婆的描写,由脸及唇及发及手,未多着墨,却于寥寥数笔之间,将婆婆雍容尊贵的气质推到读者面前,也从侧面说明婆婆优裕的生活境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