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对门住过一对老夫妻,他们几乎是双双离开这个世界的。男人走的时候,女人也已卧榻。看着他的遗体出殡,女人轻轻地哼起了歌,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几日后,女人离开了人世,她和她的女儿说:“不要哭,我去找你的父亲了。”在场的所有人,都哭了。
生而为情,不过是一个有情人找到了另一个有情人,然后老天都舍不得他们分离,让他们离开的时间不能太久。母亲常说,这大约就是人世间最好最幸福的夫妻。
我几乎是听着他们的歌长大的。那些年,我还在读小学,一到周末,就搬着板凳坐在门口,佯装看书,事实是在听他们唱歌,还有说话。他们唱完歌,总会说几句情话,男人说:“老伴,你还是和原来一样美。”女人笑着:“是吗?你也是啊。”而我后来所听到的情话,大多是内容情绵,却情意不足,远不及此来得美而真诚。
女人嫁给男人,几乎都是为才情倾倒。男人以前是***队的将领。我幸运地看过他的相片。他把那张相片存得极好,相片里的他还是20多岁的小伙子,魁梧高大,威风凛凛,一身戎装,虽然表情僵硬,但依旧不失虎将风范。这在多年之后,还是可以见得的,他走路的时候永远是挺着腰,昂着头,没有风蚀残年时的弯腰驼背,精神抖擞的样子。男人还写得一手好字,每逢过年,就在家写对联,写完了,怯怯地分给邻居,说上一句:“字写得不好,祝您新年快乐。”而这个女人很美,一直到老还是那么清秀,个子很小,瘦瘦的。她以前是部队文工团的。***年代的文艺兵,没有任何化妆,自然是要随便一瞧都是个美女的人。
他们两个人搬进小楼那一年,都70岁了。来的时候,还是一样恩爱。前面是子女拎着大包大包的衣物,后面是两个人互相搀着,乐呵呵地上楼。待收拾完东西,两个人就开始唱起了戏,哼起了歌,高兴得不得了。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小楼里就有了他们两个人的歌声。
我记得男人唱得最好的是《智取威虎山》,女人唱得最好的是《红色娘子***》。男人的声音很浑厚,特别有精神,一顿一顿的。女人每次都会在一旁给他伴奏,在他唱不下去的时候补上两句,然后哈哈大笑。女人呢,声音亮极了,但绝不是刺耳,而是动听,像黄鹂一样的悠扬。母亲从来唱歌很自信的,大声,恨不得所有人都听到,后来我就只听到她在家里哼两声。
小楼里的人都说,这两个老夫妻一唱歌,真是让所有人都汗颜了。
社区的主任听说他们会唱戏,曾叫他们去表演,他们拒绝了。男人说,家里才是舞台啊,自在,又能拌嘴。万一台上一个嘴松,也拌起嘴来可怎么办。这话一出,逗得主任哈哈大笑。这之后,就再没有人来叫他们去唱戏了。他们两个反倒是唱得更起劲,一到太阳落山时,就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他们是同一时间进了医院。身体老了,就如蜡烛一样慢慢会熄灭。有一个周末的下午,他们两个人坦然地睡上了120的担架,男人说:“老伴,我们怎么那么没用了呢!”女人还笑着:“好得很,好得很呢!”没多久,他们就被医院拒绝收留了。
最后的那段日子,他们还是睡在一张床上。我去看他们的时候,他们都是笑嘻嘻的。没有力气,只在对视的时候,还能从他们温柔干涩的眼睛中看到对方,然后手握得紧紧的。
(摘自《深圳特区报》 ***/亦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