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花,是我国古代诗人笔下宠物:“晚来风起花如雪,飞入宫墙不见人”,“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 都是一时传美之词。思妇,也是古典诗词中常见的题材:“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更是千古流芳之句。而将杨花与思妇融入一体,唱尽杨花妙处,又畅抒思妇哀愁的则如王国维所说:“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
请看: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花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份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从思想内容看,此词不过是借物吟咏的传统的思妇之情,无甚突破。但其艺术表现手法却十分高超,达到了言近旨远、回思无穷的效果。下面仅就词中极其巧妙的用比,略抒管见。
“似花还非似花”,起句便十分精警。它不仅十分传神地道出了杨花特点:是树上开出来的,可算是花,但形态又不同于一般的花,不象是花;而且是用比,暗寓了思妇境遇的双关之意;它还十分准确地点明了词中用比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寥寥六个字,笼罩了全词,可谓起句入神。
《文心雕龙・比兴》中说“比者,附也”,“写物以附意”。苏轼之妙,正在于句句写“物”――杨花,句句又写人,“附”人的闺怨春愁之“意”,我们看,“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是写杨花,但其中又可约略窥见人的形象。“思量却是,无情有思”,是写人,写人的思念,但也是在写杨花,赋予杨花以人的感情。“损柔肠,困酣娇眼”,这也是写人,写离人之思,但却也能令人联想起花的形象:柳枝纤柔如肠,柳叶娇曲如眼。词中忽而似,忽而不似,忽而远,忽而近,以人附花,以花拟人,很好地抒发了思妇的独处愁苦之情,抛家傍路之感。上片末三句“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用唐人金昌绪《春秋》“打起黄莺儿”之意,而以比拟的手法出之,由花进而写人:梦游万里,寻郎不遇,偏又被黄莺将梦惊破,这样,就使思妇较金诗更深一层。同时,这个形象离开杨花原形也又远了一层, 于“不似”了。
然而,下片开始,诗人以他舒卷自如的大笔,又追回了飞跃的神思,重回到“花”的身上:“不恨此花飞尽……”;而恨花难留,追寻遗踪,又从“花”上写开去,“一池萍碎”,则又回到“花”的形象。三分春色,二分委于尘土,一分逝于流水,这既是写杨花,又是写思妇,是二者的融汇,而惜春伤春之情溢于言表。词中运用的比拟双关,使花与人相互依附,体物言情贴切细密,相得益彰。
词章至此,如何结束呢?令人既神往又担心。然而,苏轼却不亏为大手笔,其结句令人不能不拍案叫绝:“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这个比喻,初看似乎不大确切,“花”与“泪”怎能相喻呢?然而,妙正妙在这里。从形象上说,“花”与“泪”确实毫无共同之处。然而,我们如从思妇与杨花的境遇这方面去联想就能体会出其中的妙处了。诗人把两种互相不关涉的事物联系起来,看似反常,实则,通过拉大“花”与“人”在意境中的距离以形象的“不似”来引人联想出“花”与“人”境遇的“似”,从而对思妇的秋怨有更加深刻的体会。从体物来说,这是远了一层,而从言情来说,则将全词的怨情推进到了最深处。正如《词源》中所说:“后片愈出愈奇,真是压倒今古。”这绝非溢美之词。
齐白石先生曾指出:“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文学上的用比也是如此。唯其“不似”,才有想象的飞跃,而不致“媚俗”;唯其“似”,才有了想象的起点,而不致“欺世”。唯其“不似”才能出人意外;而唯其有“似”,才能入人意中。苏词咏杨花,写闺怨,正妙在又“似”又“不似”,时“似”时“不似”,既远又近,若即若离,把“似花”与“非花”巧妙地结合起来,生动传神地表现出来,从而达到了强烈的艺术效果。
(作者系西安外事学院人文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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