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是交流工具。因地域与生态的关系形成了语言极大的差异,所谓“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这个“风”里就包括了语言。浙江北部因地势平坦河网交错形成了吴语系;南部山多,仅一山之隔就影响了人们的往来交流,就出现了越语系和更多的地方语言。这就是一方土地上的方言了,比方言更小范围使用的就是土话。
土话的用词用语不仅承载着一方小土地上的人文历史,它更是维系着世代人们的乡情、亲情、民族之情。唐代贺知章写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就道出了乡音的凝聚作用。一个人一旦在异国他乡的公众场所,一听到自小熟悉的乡音,那种他乡遇故知的心情便油然而生分外亲切。有个感人的例子:战争时期,某次战斗前,上级为防意外、下达了不得随意沿途停车施救的命令。但是,有一个驾驶员违反了命令,他的理由是:“我听到伤员说了我们家乡的土话,他一定不是敌人。”这就是乡音的价值。
前几年,有识之士提出了保留并研究方言的意见,在全国引起很大反响,许多电台、电视台也播送、播放了用方言传播的节目,许多地方小学教小朋友学当地土话。这说明在推广普通话的同时,也要延续地方的人文遗产,如果失去了方言的支撑,想保持一地的民俗风情那也是不可能的。
我是北京的满族人,从***队转业到浙江湖州已经几十年了。起初,我以一种好奇的心情听着吴侬软语,一段时间以后听懂了,就被像蚕丝一样柔软缠绵的语言表达词汇所迷醉。慢慢地,我不仅会说吴语,而且还把它们用在了文学创作中,觉得不用方言土话就刻画不出人物的生动性格和地域风情。就这样,我也有意识地记录、收集、整理、考订起来,用十年的积累编著了《湖州土话》一书。我做的,仅仅是把湖州人嘴里说出来的东西变成文字,然后再还给湖州人。让湖州的文化历史上第一次有这样一本书,算我没白喝了这么多年的苕溪水、顾渚茶。
乡音土话和血缘一样是有根有源的。从远古的《诗》“风、雅、颂”里所采之“风”,到今天的土话,我在考订探源中并不感到有时空上的隔阂,它们是语言中的活化石。但考订工作常常没有现成参考书可查,只有像蚂蚁一样在仔细寻找各类书籍中有些微的发现叼取。只是土话收集还有一个问题是,用土话发音不一定找得出相应贴切来表达的文字,它仅仅是一个当地的土音。其中也许以前的古音韵中有,现在早作废了,写出来没人认识;再是以前就有人自己杜撰了一个字来代替那个音,现在也用不着而作废了。像俞平伯的一首诗:“虎阜山门小土宜,伊勿倒悦儿痴。惹人嫌絮津津谷,夕照车厢散学时。”这个是两个“或”字一正一倒重叠在一起的怪字,念作“拨”,湖州土话说“拨勿灵清”的“拨”,意思是说不明白、弄不清爽、与常理颠倒。
类似的怪字在湖州土话中还很多,如“囥”,读音“炕”,意思是藏起来;,形容女子好,就是今天的土话“赞”“崭”;,读音“吊”,意思是缝起来;,读音“额”,意思是嫌多了、减去一点,说成“脱点”,湖州长兴旧有“荡头”地名。老辈的人说,凡土话都会有一个字表示。这说明吴越文化的源远流长与深厚。
土话之“土”,也包括很不雅的粗俗字眼和词汇。但土话也有极雅致的。像湖州土话把虾说成“弯转”。可考其出典竟是形容像古代女子发髻上的弯簪。因为活虾出水时很像弯的透亮的润玉簪子。只是后来叫成了“弯转”。这些在今天日常生活中还广泛口头使用。我忠实地加以收录,因为这是一方人在一方土地上繁衍生息的本原,它也不会轻易更改或消失。
方言土话在情歌山歌中用得最广泛。老百姓即兴唱出的都是不加修饰的心声情思。他们用直接、生动和巧妙的谐音对抗着宋元以来的封建礼教。明代冯梦龙在《山歌》中收集的一首:“姐听情歌正在床上打昏哆(打呼噜),蓦得(突然)鸡叫又是五更头。世上官员只有钦天监第一无见识,你做闰年闰月为啥不做闰的五更头。”她骂掌管历法时辰的官员,把希望自己能和情哥多呆一会儿的心情表达得细微深刻。
还有许多土话在不同地方仅仅是一音之转又衍变出另一个完全不同的音调,它也是永远收集不完的。我希望当地人对方言土话不要轻视,要去收集、补充、研究,为吴越文化的传承添砖加瓦,这是很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