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汉代文人介入绘画之后,作为“百工之技”的绘画,就不再是工匠的专职,而是逐渐演变为中国文人遣性逸兴的艺术手段。到魏晋时期,绘画已经具有后人所谓文人画的性质,其特征一是艺术的自觉,二是画论的诞生。从此之后,所谓中国绘画史基本上就是一部中国文人画史。而各种画论,就是这些文人画家的个人感悟和实践经验的总结,它与画史有着直接的关联。而这一点,为我们史、论的互证共论提供着得天独厚的条件。今天,中国画传统全面回归,我们重读“中国画论”,或许对我们当前的创作与研究有些许启示。
(一)顾恺之“传神论”
魏晋是文人画观念产生和文人画肇始的时代,最早的中国画论就诞生于这个时期。就目前已有的文献来说,东晋顾恺之应是提出中国画理论的第一人。
顾恺之(约345—409年)在流传至今的画论著作《论画》、《魏晋胜流画赞》中,提出了绘画重在“传神”的审美思想,系统地阐述了绘画传神的理论要求,并在《画云台山记》中总结了实际经验。如——
《论画》:神属冥芒,居然有得一之想。
制衣服慢之,亦以助醉神耳。
如小吴神灵,居然为神灵之器,不似世中生人也。
《魏晋胜流画赞》:以形写神而空其实对,荃生之用乖,传神之趋失矣。一像之明珠,不若悟对之神通也。
《世说新语·巧艺》记载:“顾长庚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睛。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蚩,本无关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
人的本质在于“精神”,而不是“形体”。每个人的“形体”不同,但“形体”不能显示人的精神差别。人的精神状态是通过眼睛(阿堵)自然流露出来的,不同的眼神可以反映出一个人不同的气质、修养和内涵,所谓“点眼睛便欲语”(《世说新语·巧艺》)。把握住人的“眼神”,也就抓住了人的“精神”。精神是人的灵魂,失去了灵魂,人即如行尸。顾恺之的“传神论”,从人的“本质”出发,抓住了人物画的“灵魂”,把中国绘画从两汉“恶以诫世,善以示后”(汉·王延寿《文考赋画》)、“存乎鉴戒”(魏·曹植《画赞序》)的社会功用及其之前的神灵世界带回到人间,标志着中国绘画进入了艺术自觉阶段。而对人“精神”的关注,反映了这个时代人性的自觉。艺术的自觉,也就是人的自觉①。自此,蒙眬的人文精神伴随着中国画艺术的演进而渐渐明朗化。
“传神论”,一是说画人物“要传人之神”(对象之神、画的目的),二是说“要画得传神”(画的手法、过程和画之神),这就需要“悟对之通神”(顾恺之《论画》)。人的“神”是很难把握,“凡画,人最难”(《魏晋胜流画赞》),何以拟之?这就要把创作者的思想迁入到对象之中,深切体会对象的思想情感,明以对象之神,方能思之于妙,形之于画,传之于神。为了达到“传神”的目的,可以不用拘泥于真实的“形象”,比如把谢幼舆画在岩石上,画裴叔像则“頬上益三毛”。这就是“迁想妙得”(《魏晋胜流画赞》)。“传神论”以为“形”并不是画的目的,它不过是“传神”的必要手段,“以形写神”才是画的根本。《画云台山记》就是最好的说明。
顾恺之“传神论”的产生,是与魏晋时代在“玄学”影响下以“神”品鉴人物的风尚直接有关,可以说是道家“玄学”思想影响下的直接产物。顾恺之和他的父亲顾悦之都信仰道教。后谢赫“骨法用笔”亦出自人物品鉴之“相骨”,是说用笔要表达出对象的“骨力”、“骨气”,以此方能“传神”而有“气韵”。“相骨”之意,实则早在汉代王充《论衡·骨相篇》即有“非徒命有骨法,性亦有骨法”之说。而在顾恺之之前,《淮南子·齐俗训》言“放意相物”,就是说以作者之心意去体会描写对象之神的意思,顾恺之受其影响而更加明确了绘画要“以形传神”。
顾恺之“传神”论之后,谢赫讲“气韵生动”, “神韵气力”(《古画品录·顾俊之》)。宗炳《画山水序》说:“圣人以神法道,而贤者通。应会感神,神超理得”,“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宗炳《画山水序》之“山水质而有趣灵”,宗炳《明佛论》:“自道而降,便入精神。”王微《叙画》有:“本乎形者融灵”,“明神降之”,“山水画精神”,等等,都是传神论的不同说法。这里所谓“神”,既有人之神——精神,也有外物之神——山水精神之意。如果以人之神,感应外物之神,则可以神超理得,画就可以传神。而以“神”可以“法道”,这种人是“圣人”。“神”作为中国画的一个重要范畴从此固定下来,这也是最早***的一个中国画范畴,尽管它脱胎于人物画,但成为后来所有中国画科的“标准”。后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彦悰《后画品》、李嗣真《续画品录》等,皆以形、神品画,主张形神合一。如张彦远云:“以气韵求其画,则形似在其间矣”,“须神韵而后全”。唐代杜甫《丹青引》亦云:“将***画善盖有神,必逢佳士亦写真”。白居易《画记》(一作《记画》):“中与神会”、“形真而圆,神和而全”。黄休复《益州名画录》也谈“形神兼备”。宋代邓椿《画继》则说:“世徒知人之有神,而不知道物之有神,……故画法以气韵生动第一”。神、韵更明确地合二为一。道之神、人之神、物之神,互为表里、互相感应,“神与万物交”(苏轼《书李伯时〈山庄***〉》),就可以化作“画之神”。神,又可以入画为“韵”。因而,神、韵有时不分彼此,谓之“神韵”。神,又可以与“气”不分,曰“神气”,等等,我们后文再议。
顾恺之还“俗传有三绝:才绝、画绝、痴绝”(《晋书·顾恺之本传》),他善书法、通诗文,是具有极高文学、书法修养的才子,一当发而为画,自然与“存形遗貌”的画工绘画截然不同,而是更注重绘画对象的精神风貌,极力在画中表现人物的文化精神内涵。如顾恺之的《洛神赋***卷》,以三国魏国才子曹植的文学名篇《洛神赋》为题材,惟妙惟肖地刻画了陈思王曹植对甄妃浪漫而执著的爱情故事。作品想像生动,凝炼遒劲的线条随着情节的发展徐徐展开,淋漓尽致地表现了陈思王迷茫的期待、倾诉衷肠的急迫心境。《洛神赋***卷》主题的文学性、表现手法的抒情性以及笔简意雅、骨法用笔、诗情画意等要素,已经不自觉地显露出文人画的诸多特征。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评曰:“上古之画,迹简意淡而雅正,顾、陆之流是也。”现代潘天寿说:“故宫博物院所藏的长沙出土的帛画,顾恺之的《洛神赋***》,展子虔的《游春***》等,都是诗与画两相融和的作品,王维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不过表现得更显明罢了。”并认为:“诗、画是同源的,是姐妹的关系。因为它们所表现的都是客观事物形象、体态的变化,以及美丽的色彩、韵致、情味等,它们都是经过作者的思维,用不同的艺术手法而完成的。它们的区别只是:诗是用文字来表现,而绘画是用笔墨和颜色来表现罢了。”②以此而论,晋代的绘画是诗情画意之作也就毫无疑问了。
顾恺之创造了一种“紧劲连绵,循环超忽”(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评顾恺之用笔)而又遒劲有力的用笔,画出的线描粗细均匀,相抱相环而并不是严格依照对象的形体轮廓,这样,反而画出了对象的一种“势态”、“情致”和“神韵”,形成了“格调逸易”、“意存笔先、画尽意在”(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的风格。顾恺之的这种用笔被比拟为“行云流水、春蚕吐丝”,这类笔法统称为“描”,顾恺之这一描法称为“高古游丝描”,是“描”法之祖。传统画法中那种分色造型的“涂”和“画”的笔法,也相应发展成***的“笔”、“墨”两种重要的元素,以及中国画特殊的艺术语汇。顾恺之弟子陆探微吸取了顾恺之的缜密用笔,加上了一定的转折,线描因而表现出某些“骨节”,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称之为“陆得其骨”。在谢赫《古画品录》中陆探微被评为第一品第一人,《历代名画记》谓之“亦作一笔画,连绵不断,故知书画用笔同法”。南朝齐梁时期的张僧繇吸取了佛教绘画中各种造型样式和晕染方法,并创造性地从书法中吸取用笔之法,点画转折时笔断意连,达到用笔疏朗,笔不周而意周的效果。《历代名画记》评曰:“张僧繇点曳研拂,依卫夫人《笔阵***》一点一画,别是一巧”。这是“书法”入画一证。而张僧繇“画龙点睛”的故事,是对顾恺之“传神论”的最好注脚。迨盛唐吴道子,他在顾恺之紧劲连绵的基础之上加入了轻重缓急,创造出一种既循环飘忽又能粗细相间、运转自如的描法,后人称为“兰叶描”,《历代名画记》评曰“下笔有神”,宋苏轼称吴道子“当其下手风雨快,笔墨未到气已吞”。现在有人说吴道子不过是民间画圣,乃至工匠,恐有失公允。之后,各种不同的描法陆续总结、规范为“十八描”。中国画的笔法,就从规范化的“十八描”基础上逐渐生发。因“用笔” 的“笔法”变化而造成“笔墨”***的审美“意蕴”,在顾、陆、张、吴四祖笔下开始陆续出现。魏晋南北朝画家无论是对中国画“笔法”的***,还是“神”这一范畴的提出与确立,都对中国画做出了特殊贡献。
“传神论”作为中国画的最高标准和不可动摇的传统,对中国绘画的发展和绘画理论都产生了深远影响。中国绘画理论体系、审美思想,也就在“传神论”的指引下逐渐完善起来。顾恺之及其师承者对中国画的创造与贡献,无论是从思想渊源、审美主张还是绘画实践中对“笔法”的贡献,都已是中国画特别是文人画的一个源头。
但是,元代之后“传神论”开始弱化,人们更多注重笔墨和诗情画意,写意性越来越强,直到纯化为对笔墨语言之美的追求。特别是进入20世纪,伴随西学东进的大潮,西画“素描是一切造型基础”的造型论成为中国人物画的金科玉律,“传神论”不再是人物画的惟一标准。由于“传神论”来自“相骨”,彼时的古人修身、养神、论道,所画人物也是注重人的骨相神态,而今人既不修身也不养神更不论道,也就无神可传、无神可画,所以画出来的人物画大多要么是一堆肉体、要么是病态百出,无神无味。包括画家在内,尽管偶尔还能论论道,但却从来没有时间养神。自身精神不足,画出的作品又哪来的精神?在这一点上,齐白石给我们很好的启示,他的画每每既传神又写意,幅幅感人,幅幅经典,因为他的画来自生活,来自一种深刻的少时记忆和独特情感。——这才是画之起始源头。而今之画者,却大都忘记了画的来头。
参考文献
1.陈传席《中国绘画美学史》,人民美术出版社2000年。
2.王伯编《中国绘画通史》,三联书店2000年。
3.了庐 凌利中《文人画史新论》,上海画报出版社2002年。
注释
①汉末,社会大***,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天人感应”建立起来的董仲舒神学体系随之崩溃,人们开始由“忧世”转到“忧生”,曹操发出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短歌行》)的感慨。子曹丕、曹植和之,“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知驰”(曹丕《善哉行》),“天地无终极,人命苦朝霜”(曹植《送应氏》)。人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由“入世”之“出世”。稍后,晋代“玄学”遂盛行,竹林七贤“诵三玄(易、老、庄),游金谷”(《三国志·魏志》),阮籍时常“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登临山水,终日忘归”,王羲之山阴兰亭修稧,“取诸怀抱”、“放浪形骸”,无不显示出魏晋时期文人士大夫个人情怀的自由放浪。鲁迅说:“曹丕的一个时代可以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②叶尚青 ,《潘天寿论画笔录》, 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 , 1984年6月第1版 , 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