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骤降,连日来霖雨连绵,空气中弥漫着阴潮的味道,心都湿透了。即使我这个平日最喜欢绵绵细雨的人,心也不由得紧蹙成一团,忽想到白居易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通红的炉火,映着泡沫浮动的绿酒,一场暮雪就要飘洒,主人绵绵的深情,生活就在这一刹那浮起了玫瑰色,暖了心,润了情,湿了眼,于是不由得想起了酒。
酒,这个变化多端的精灵,穿越时空隧道,带着它特有的醇厚、绵香气息,以它富魅力的盛名,袅袅的,向我扑面而来。
岁月悠悠……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那是一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日子,兰亭的王羲之此等文人雅士的饮酒,款款的闲情雅趣,何等的舒适惬意!
这时的酒是个淡泊的君子,温润谦和。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嘱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奄,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嘱)”在这样的清风明月之下,在这样的倚歌唱和中,耳畔余音袅袅,不绝于缕,轻灵的心绪也必然沉迷陶醉。
那时的酒是个红颜的知己,贴心温存几多柔情。
都说酒是属于伟丈夫的,自古把酒论英雄,汉高祖醉酒斩白蛇的神话家喻户晓。《三国演义》中“煮酒论英雄”也足以让我们看到借助于酒力曹公表现出风流倜傥、狂放不羁。再加之他那首把酒临江,横槊赋诗,足显风云之气的《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是何等男儿的慷慨悲凉之情怀!
《水浒传》中,第二十二回描述武松上景阳岗的一段说:……(武松)前后共吃了十八碗,掉了哨棒,立起身来道:“我却又不会醉”,走出门来笑道:“却不说‘三碗不过岗!’”手提哨棒便走。这时的酒是英雄的肝胆,豪气干云。
初唐四杰之冠的王勃在写《滕王阁》七言古诗和《滕王阁序》时,先研墨数升,继而酣饮,然后拉过被子覆面而睡,醒来后抓过笔一挥而就,一字不易。那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佳句流传千古,光照尘寰。
同样,有着“画圣”头衔的吴道子,“每欲挥毫,必须酣饮”,唐明皇命他画嘉陵江三百里山水的风景,他酒后挥毫,一日而就;“三杯草圣传”张旭“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才有了“挥毫落纸如云烟”的《古诗四帖》。
酒顺着啜饮的喉头,在体内七拐八拐,左飞右旋,溶入血液,阳光、土壤、果实、浆液就这样一并呼啸着注入体内。呼出的酒气,触到石头,石头也会走路,绕着草木,草木会说话,山起舞,河歌唱,醉了天地万物,灵气浮动。这时的酒是艺术灵感,是激情创作的导火索,点燃,绚烂,光彩夺目。
这样一种液体曾让多少人心醉神迷!
那是少女时期的李清照,一日,日暮时,溪亭畔,轻摇一叶扁舟,然而“沉醉不知归路,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我不由得“扑嗤”笑了,那少女沉醉的可爱,那藕花的沁人心脾的清香,都伴着酒的醇香弥散,久久难以消散。而当我再次看到她“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那种韶华已逝的无奈、怅惘是酒化解不了的。等到了“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之时,凄风冷雨,人到中年,爱夫已逝,酒更是把易安斟成了一株在秋风中不胜销魂的黄花。酒啊,你见证一个女人由绚烂到凋零的生命历程!
那是一个寒蝉凄切,骤雨初歇的日子,奉旨填词的柳三变,都门外,长亭边,兰舟催发之际,这一别啊,将是一个个良辰好景虚设的寂寞之旅,执手相看的泪眼,无语凝噎的悲愁,都化作“今霄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寸断肝肠!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这时的酒啊是斑斑血泪,浓浓的情,沉沉的意!酒化愁肠,“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不如意者常七八。那一夜,信手翻看辛弃疾的词作《西江月》,当我第一眼想到“昨夜松下醉酒,问松我醉如何,只疑松动来相扶,以手推松曰:去!”的词句时,瞬间竟然不由得深深地爱上了那松下醉酒的辛公,遂潸然泪下。“醉里不知谁是我,非月非云非鹤。露冷风高,松梢桂子,醉了还醒却。北窗高卧,莫教啼鸟惊着。”我读懂了他醉酒的心曲。
那也许是个残月高悬的日子,“夜饮东坡醉复醒,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我听懂了他醉酒的情怀。那是一杯杯生活的苦涩。
酒中八仙之一的李太白斗酒诗百篇,最难忘的莫过于《将进酒》:“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处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喷薄而出的情感,展翅高飞的幻想,刹那间物我两忘,超越时空的限制和功利的欲求,酣畅、豪迈!“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是主人能醉容,不知何处是他乡。”如果我们把李太白的诗作轻轻挤压甚至可以斟满你的情怀。滴落一滴,酒气熏天,醇香遍地,醉了日月。那酒是他愤世的利刃。
北岛有言:如果说沉醉是上天堂的话,烂醉就是下地狱。酒这把双刃剑有时也像是魔鬼,该杀该戮。它让人放荡无常;它能叫人忘却人世的痛苦忧愁和烦恼,到绝对自由的时空中尽情翱翔;它也能叫人肆行无忌,堕落沉沦到深渊的最底处原形毕露。
《淮南子•泰族训》:“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绝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禹的言语犹如一道咒语――晴空的霹雳,划破天际。《史记•殷本纪》称:“(纣)以酒为池,县(悬)肉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商纣的暴***,加上酗酒,最终导致商代的灭亡。《世说新语》曾记载这样一件事:晋时石崇家筵常使美女劝酒,如客人不饮,就杀掉美女。一次,他宴请名相王导、大将***王敦。酒桌上,美人几番相劝,王敦坚辞不饮,石崇性起,连斩三个美人,王敦依然不饮。王导在旁边看不下去,劝王敦不要再坚持了,你猜王敦怎说:“他杀自个家的美人,干我何事!”杀女人以劝酒,这可算名士的极顶风流。在这些人眼中,女人的份量已远不如一杯酒了,这怎不会亡国灭家!“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杜牧在《泊秦淮》中再次将镜头推向那沉迷于美人、酒色而终至灭国亡身的陈后主,他婉曲地讽喻的了晚唐统治者竟日“皓齿歌,细腰舞”的奢靡生活。
也许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曾几何时,酒色暖响,沉醉在春光融融中的南唐后主李煜,永远没有想到终将有一日竟然遭遇到“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悲剧,也惟独只有此时才了悟: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遗恨无涯!
古今中外似乎概莫能外!
酒这个多变的精灵,正是这样以它炽热如火,冷酷似冰,缠绵如梦萦,狠毒似恶魔,时而柔软如锦缎,又时而锋利似钢刀的魔力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迷也不是,怕也不是,摸不透,攥不住,舍不掉,忘不了……
夜已深了,天气愈加的寒冷,不久但见天空中白雪飘飘。目光所及之处是浸泡很久的药酒,一瓶是灵芝、当归,还有些我不知道名的药材:另一瓶是蚂蚁药酒,真可谓“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能、饮、一、杯、无?”侧着脸,我问先生。
“啥?”先生盯着我看,有些莫名其妙。
纵然,我知道我永远也无法享受到“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忘形到尔汝的酣畅、率真、恣意。
也许,我迷醉的正如《菜根谭》里所谓“花看半开,酒饮微醺”的趣味才是最令人低徊的境界。
更待黄菊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