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史记》以十二本纪开篇,足显其于纪传体中举足轻重的地位。然而《史记》成书两千年来,内容错乱,真讹交杂,莫辨其实。故笔者以不才之学,针对先秦诸本纪,《秦始皇本纪》、《项羽本纪》,《孝文本纪》、《孝景本纪》、《孝武本纪》所存疑问,加以辨析,提出管见。
关键词:《史记》 十二本纪 疑点
十二本纪作为《史记》的第一部分,建立了以帝王为中心的史学叙述结构。然而由于司马迁所处时代的局限性,和书籍辗转传抄造成的错漏等诸多原因,致使其中许多内容疑点重重,扑朔迷离。在此,笔者谨将《史记》十二本按照时间顺序分作三部分,针对阪泉、涿鹿之战,尧舜禹禅让,秦二世夺位等问题进行辨析,抒己浅见。
一、关于先秦诸本纪的疑点辨析
1、阪泉、涿鹿之战
司马迁写作《五帝本纪》主要取材于《世本》《大戴礼记・五帝德》和《尚书》,而材料安排巧妙是本篇的突出特点。文章开篇重点记述了尧舜二帝的智慧与德行。然而对于黄帝这位中华民族缔造者的记载,包括与蚩尤的涿鹿之战、与炎帝的阪泉之战却平平带过,言语间使人生疑。司马迁于文中讲道两次战役时说:“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尝宁居。”[1]
由此段文字可见,太史公认为神农氏衰落,面对诸侯间的相互侵伐无能为力,而炎帝则扮演了欲侵扰他邦的非正义角色,于是黄帝应时而起,代神农氏征伐,在阪泉之野与炎帝进行三次战役,黄帝大获全胜。而后黄帝又成功战胜蚩尤于涿鹿,天下诸侯皆归轩辕氏,最终黄帝取代了神农氏,成为天子。据《周易・系辞下》记载:“赤帝魁隗,身号炎帝,世号神农。”[2]即赤帝、炎帝为一人,且世代以神农为号。此时我们便可以发现其中矛盾之处,依照司马迁所言当时的天子为神农,且于黄帝之时已经衰微,以至于无力征讨互相侵伐的诸侯,又怎有力量去“侵陵诸侯”?在《帝王世纪》中却有记载“神农氏,姜姓也。母曰任姒,有氏女,登为少典妃,游华阳,有神龙首,感生炎帝。”[3]《国语・晋语》中也载:“昔少典娶于有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4]由此观之,黄帝与炎帝便是出自同一先祖的兄弟,至今我们依然称华夏民族为炎黄子孙,这样疑问又出现了,何以“兄弟”成为非正义的被讨伐对象?
笔者以为,上文《周易》、《帝王世纪》、《国语》中所述的炎帝与神农氏同源无疑,更准确的说炎帝是神农氏部族的第一任首领,后世皆以神农氏子孙为天子,直至黄帝时期,神农氏衰微。而那位“欲侵陵诸侯”的炎帝并非是身为天子的神农氏子孙,因为若炎帝处于“天子”的地位,对诸侯作战也应称作“征伐”、“诛讨”,而不应叫“侵凌”。《史记》对两次战役的记载,他书也有类似言辞,如《战国策》:“黄帝伐涿鹿而禽蚩尤”[5],《新书》:“(炎、黄)战于涿鹿之野”[6],《绎史》引《归藏》曰:“黄帝与炎帝争斗涿鹿之野。”[7]综合各书相关记载可见,关于黄帝于涿鹿战争的对象异说两存,且部分书籍仅记涿鹿之战,并未提及阪泉。究竟涿鹿之战黄帝的作战对象是谁?马《绎史》对所引《归藏》一句评论道:“史称克炎帝于阪泉,擒蚩尤于涿鹿,本两事也,而诸书多言战炎帝涿鹿之野,当是舛误,或云蚩尤亦自号炎帝。”[8]在这里马明确指出黄帝在涿鹿的作战对象是蚩尤,并非炎帝,值得注意的是最后那句“或云蚩尤亦号炎帝。”这就又透露出一则信息,马又认为与黄帝战于涿鹿之野的有可能是冒称炎帝的蚩尤。而之前与黄帝战于阪泉的炎帝是否也是蚩尤呢?吕思勉先生对此认为:“蚩尤既灭神农氏,后裔遂袭其位号,故传者混二人为一,黄帝实只与蚩尤战,未尝与神农氏战也。”[9]依《逸周书》中记载:“蚩尤乃逐帝,争于涿鹿之阿。”[10]正好为吕思勉先生蚩尤灭神农,袭炎帝为号的观点提供了依据。由此便可得出,黄帝并非与出自同一祖先的神农氏相伐,而是与取代炎帝神农氏又自号“炎帝”的蚩尤(蚩尤自号炎帝,理由详见第四章)。至于阪泉之战,吕思勉先生认为:“则蚩尤、炎帝一人,阪泉、涿鹿一役,《史记》盖兼采两书,而夺‘一曰’二字也。”[11]“疑阪泉为神农氏或蚩尤旧号,涿鹿则其新居。”[12]笔者以为此说颇为合理,《逸周书》云:“蚩尤乃逐帝,争于涿鹿之阿,九隅无遗。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执蚩尤,杀之于中冀。”[13]其中“蚩尤乃逐帝”而“赤帝大慑”,可得出蚩尤所逐为赤帝,即身为天子的神农氏后代子孙。此处刚好与《五帝本纪》“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的记载相契。赤帝被逐,蚩尤代其号占据涿鹿,于是“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黄帝“执蚩尤,杀之于中冀”于《五帝本纪》“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的记载亦与此相合。
2、尧舜禹禅让
禅让制以任人唯贤为宗旨选择明君,一直以来被后世称颂。其最早见于《尚书》,然而在中国历史中往往以禅让为名,行夺权之实,即朝中权臣胁迫皇帝退位,为避免不忠的骂名,便以禅让为名,以取得正统性。或许正因如此,禅让的真实性一直令人怀疑。司马迁在《夏本纪》中对上古王位更替的记载颇为详细:“帝舜荐禹于天,为嗣。十七年而帝舜崩。三年丧毕,禹辞辟舜之子商均于阳城。天下诸侯皆去商均而朝禹。禹于是遂即天子位,南面朝天下,国号曰夏后,姓姒氏。帝禹立而举皋陶荐之,且授***焉,而皋陶卒。封皋陶之后于英、六,或在许。而后举益,任之***。十年,帝禹东巡狩,至于会稽而崩。以天下授益。三年之丧毕,益让帝禹之子启,而辟居箕山之阳。禹子启贤,天下属意焉。及禹崩,虽授益,益之佐禹日浅,天下未洽。故诸侯皆去益而朝启,曰:‘吾君帝禹之子也’。于是启遂即天子之位,是为夏后帝启。”[14]由于先秦史料的匮乏,人们对圣贤的尊崇,禅让制是否存在尽管存在争议,但始终未有有力证据正明其虚假,直至汲冢书的出土。这具有极高学术价值的古籍对禅让的记载与司马迁所述大相径庭。在《古本竹书纪年辑证》提到:“尧之末年,德衰,为舜所囚;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舜篡尧位,立丹朱城,俄又夺之;益干启位,启杀之;益为后启所诛。”[15]我们根据以上《古本竹书纪年辑证》的记载不难看出所谓“禅让”实质是***权争夺的美名。
笔者认为,禅让制真实性是值得商榷。首先,尧舜所在时期禅让制所依存的***治经济基础已不存在。而且,在尧舜时期出现了私有财产与等级分化。《孟子・万章》记载:“象至不仁,封之有庳”[16],舜将土地分封给自己的亲属,如土地为全社会共有,想必没有人会任凭他人随意支配土地。在《列子》中记载“尧乃微服游于康衢”[17],可见尧平日衣着与他人不同,他所着衣服标着尊贵的身份。此外,近年来考古发掘表明,尧、舜、禹时代贫富分化已非常严重,从墓葬规制和陪葬品的多寡可以清晰的看出不同的等级。甚至比尧、舜、禹时代还早3000多年的西水坡和城头山遗址,都发现了人殉。而人殉是人类迈入阶级社会的重要标志,在等级与财富面前,禅让制的实行实在过于理想化。
其次,舜与禹的即位方式与禅让制不符。毋庸置疑,禅让是君主的自愿行为,即生前自愿将王位让与他人,倘若身后所让之人方得即位,那么让位是否出于自愿便不得而知了。且看《史记》中记载:“尧立七十年得舜,二十年而老,令舜摄行天子之***,荐之于天。”[18]据文意,舜在尧生前并未即位,只是担任了有权职的摄***大臣。同样,“舜荐禹于天,为嗣。十七年而帝舜崩。”禹在舜生前也曾做了十七年摄***工作,并没有即位。可见,尧与舜都未于生前将帝位传与他人,且二者选择他人做继承人的重要原因便是儿子不肖,不堪为帝。如果仅仅因“荐某于天,使代己位”便说是禅让,未免有些牵强。综上分析,尧舜禹禅让并不符合当时社会***治经济发展状况,也不符合禅让本意,因此,司马迁对禅让的相关记载实难令人信服。
二、关于《秦始皇本纪》《项羽本纪》的疑点辨析
(一)秦二世夺位
就现今文献中记载秦朝的历史而言,无疑司马迁的《史记》最具权威性。由于秦代纷乱复杂,即便选材谨慎、考证详实的司马迁在记载这段历史时也难免错漏。笔者现就《秦始皇本纪》中关于秦二世记载所具疑问之处叙述如下:“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始皇出游。左丞相斯从,右丞相去疾守。少子胡亥爱慕请从,上许之。”[19]此处是全文第一次提及胡亥,“少子胡亥爱慕请从”在《李斯列传》中作“少子胡亥爱,请从。”[20]据《李斯列传》之《集解》之意,“爱”指受秦始皇宠爱。“少子”为始皇帝第十八子。另外,在此篇本纪中,记载的与胡亥相关的最重要事件便是“沙丘之变”:“上病益甚,乃为玺书赐公子扶苏曰:‘与丧会咸阳而葬’。书已封,在中车府令赵高行符玺事所,未授使者。七月丙寅,始皇崩於沙丘平台。丞相斯为上崩在外,恐诸公子及天下有变,乃之,不发丧。棺载凉车中,故幸宦者参乘,所至上食。百官奏事如故,宦者辄从凉车中可其奏事。独子胡亥、赵高及所幸宦者五六人知上死。赵高故尝教胡亥书及狱律令法事,胡亥私幸之。高乃与公子胡亥、丞相斯阴谋破去始皇所封书赐公子扶苏者,而更诈为丞相斯受始皇遗诏沙丘,立子胡亥为太子。更为书赐公子扶苏、蒙恬,数以罪,赐死。语具在李斯传中。行,遂从井陉抵九原。会暑,上车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21]依司马迁这段记载,赵高未传秦始皇发给扶苏的诏书,而后与李斯诈称秦始皇立胡亥为太子,并赐死扶苏、蒙恬。显然在赵高、李斯心里始皇帝未欲传位于胡亥,才有上述行为。然而,前文提及的“少子胡亥爱慕请从,上许之”,虽然是胡亥主动请从,但他确实是秦始皇此次出行唯一带在身边的儿子,可见始皇对胡亥是喜爱的。而在根据《蒙恬列传》载:“高雅得幸于胡亥,欲立之。”[22]又提及赵高言蒙毅阻胡亥为太子,二世也以此为由给蒙毅定罪,蒙毅在自贬时声称:“以臣不能得先主之意,则臣少宦,顺幸没世,可谓知意矣。以臣不知太子之能,则太子独从,周旋天下,去诸公子绝远,臣无所疑矣。夫先主之举用太子,数年之积也,臣乃何言之敢谏,何虑之敢谋!”[23]从蒙毅的话可以看出秦始皇生前想立胡亥为太子,且不是一时的想法,而是经过数年的酝酿。
此外,始皇欲传给扶苏的诏书内容为“与丧会咸阳而葬”。秦始皇死在钜鹿郡沙丘,遗体将运回咸阳安葬,扶苏身在上郡,所以召回他到咸阳与灵柩会合,为父亲送终。所谓遗诏内容仅此而已,并未提及传位扶苏之事。综上所述,若秦始皇立太子,胡亥的可能性很大,如果真如此,秦二世是否为篡位就值得商榷了。
(二)鸿门宴诸问题
司马迁《项羽本纪》中关于鸿门宴的记载,千百年为世人称颂。然而作为文学作品,其自是精彩绝伦,可作为史学作品来讲,则未免有些疏漏了。故笔者将鸿门宴中所存疑问,试列举并辨析如下。
首先,在文中对于鸿门宴之前,身为项羽季父的项伯,夜驰沛公***中,私见张良并与沛公见面的情形如此记述:“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沛公曰:‘诺。’”[24]随后项伯回到***中,将沛公的话俱实告知项羽。众所周知,项羽素来多疑,试问他为何不怀疑季父通敌?项伯自己夜去敌***私会张良、刘邦,本该惧怕担负透漏机密之罪,回来又怎敢告知项羽?何况项伯去见张良并非奉项羽之命,司马迁何以言“报”项王?
其次,下文所载鸿门宴之事更疑云重重,张良看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后,便将刘邦在宴席上的危险处境告之樊哙,樊哙听后用盾将守门之士撞倒在地,得以进入。司马迁如此描绘道:“哙即带剑拥盾入***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向立,嗔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25]太史公此处定有意赞扬樊哙,言语间尽显其勇猛非常,忠心护主。然而项羽身为西楚霸王,南征北战,得胜之事不胜枚举,他所率领的***队定是纪律严明,警备森严,纵使樊哙久经沙场,仅凭盾牌只身入内也有些许荒唐,倘若项羽***备如此松懈,又如何征战?
最后,整个鸿门宴中最令人不解的便是项羽对待刘邦的态度。通读本篇文章,项羽在起兵之时项梁派他攻打襄城,待城池攻下后项羽竟将兵士全部坑杀。在攻打新安前,因听章邯降卒的议论,恐攻城有变,便将二十余万降卒尽数坑杀。由此看来鸿门宴前项羽十分残暴,而在鸿门宴后的几天,项羽屠咸阳城,杀了已经投降的秦王子婴,火烧秦宫三个月。之后成阳会战大败田荣,又火烧齐宫,坑杀齐***所有降卒和城中老弱妇孺,可见残暴一如从前。此外,在项羽与宋义率兵救赵时,项羽想立即渡河与赵***内外夹击秦***,宋义却反对,项羽曰:“将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无见粮,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埽境内而专属于将***,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26]第二天早上便斩宋义人头,号令***队慑服了将士。此段记述亦能看出项羽处于危机而行事果断。可是他为何偏偏在除去刘邦的大好机会面前,变得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很多学者认为《鸿门宴》的突出成就,正在于它在文学上的极大成功,至于这次宴会的真实程度,以及对当时的影响,历史学家们早已提出怀疑。吕思勉先生通过对鸿门宴所发生诸多不合理之事,分析后得出:“……种种事迹,无一在情理之中。然则汉高祖与项羽此一会见,真相殆全然不传;今所传者,亦一则想象编造的故事也……断不容轻信为事实。”[27]笔者以为,《史记》中人物传记,一直以来被公认兼有史学与文学一身二任的特点。也就是说司马迁在“考信”史事的前提下,对某些细节通过合理想象,加以“文饰”。但这种“文饰”非小说意义上的虚构,而是为更真实地展现人物性格。既然为展现人物性格,项羽的性格又为何如此前后矛盾呢?首先,通过分析文意可以看出,刘邦是经项伯叮嘱,第二天前来谢罪的,这并不是项羽的精心计划。其次,刘邦谢罪,项羽留其饮酒而促成鸿门宴,这也不是范增预先准备好的宴席。最后,项羽于前夜许诺项伯“因善遇之”[28],因为“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29]。综上不难得出,项羽无心杀刘邦,且鸿门宴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宴会,正因如此,方使得范增半途找人以舞剑刺杀刘邦,并非受项羽之命。这样一来,对项羽妇人之仁,优柔寡断的评价,便无从谈起了。
三、关于《孝文本纪》、《孝景本纪》、《孝武本纪》作者疑点辨析
东汉史学家班固于《汉书・司马迁传》记载:“(太史公书)十篇缺,有录无书”[30],并在《汉书・艺文志》中“太史公书百三十篇”[31]条下附注“十篇有录无书”[32]。班固撰写《汉书》的时间距离司马迁撰写《史记》仅相隔百年,然而他所见的《史记》却并不完整。因此,古往今来许多学者对现今所存完整的《史记》提出质疑,认为这一百三十篇中,有一部分为后人补作,非司马迁亲笔,其中争议最多的便属《孝文本纪》、《孝景本纪》、《孝武本纪》三篇。
《汉书》张晏注中曾言《孝景本纪》亡,对于《孝武本纪》则直接言明:“亡,元成之间褚先生补缺”[33]。在张晏看来,《孝景本纪》与《孝武本纪》皆亡,现今《孝武本纪》为褚先生补缺。而《史记探源》一书中,崔适则说“张晏云,‘《景纪》亡’当是《文纪》之误。”[34]其意在言明所亡指《孝文本纪》而非《孝景本纪》。对于《孝景本纪》,朱润东先生在《史记考索・史记百三十篇伪篡考》中说“陈仁锡、崔适皆以此纪未亡。”[35]综合以上观点,可见除张晏外,其他学者均以为《孝景本纪》未亡,而《孝文本纪》、《孝武本纪》多数学者则以为亡佚。孰是孰非实难分辨,这三篇本纪真的非司马迁所做吗?倘若如前人所说三篇亡佚,那么补作的人又是谁呢?倘若三篇没有亡佚,那么为何自东汉起,便有人怀疑《史记》残缺呢?
笔者以为,众学者认为此三篇本纪非司马迁所作,是有据可依的。首先《孝文本纪》中:“太史公曰:孔子言‘必世然後仁。善人之治国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诚哉是言!汉兴,至孝文四十有余载,德至盛也。廪廪乡改正服封禅矣,谦让未成於今。呜呼,岂不仁哉!”[36]“廪廪乡改正服封禅”,改正服即改正朔、易服色。封禅,众所周知是西汉时期方士鼓吹的祭祀活动。“谦让未成於今”则言由于文帝谦让,至今未进行改正朔、易服色、封禅这三件事。可是,司马迁之时三件事都已完成,何来“谦让未成於今”?其次,《孝景本纪》幅短小且篇中记载内容大部分为天灾祸事,并未对景帝功绩给予肯定,这些均与班固《汉书・景帝纪》中对景帝的记载相去甚远。第三,《孝武本纪》中除开篇前六十字外,其余内容均与《封禅书》类似。而且司马迁逢“李陵之祸”,与汉武帝之间日益激化的矛盾,更为《孝武本纪》亡佚提供了依据。依笔者看来,《孝文本纪》中提到的“廪廪乡改正服封禅矣”,在司马迁之时已经完成,文中却说“谦让未成於今”,可见本文作于司马迁著《史记》之前。在司马迁之前,有谁作过史?答曰:司马迁之父司马谈。赵生群在《太史公书研究》说“司马谈作史之时,改正朔、易服色、封禅三件大事都未能举行。”[37]此外,司马谈在汉武帝时任太史令,自可称“太史公曰”。
至于《孝景本纪》,据前文所引各学者言论中可以得出,多数学者认为此篇未亡。梁玉绳于《史记志疑》也提出:“《景纪》、《将相名臣表》、《律书》、《傅靳传》皆太史公手笔”[38]。然而,司马迁笔下的景帝为何与班固所描写的景帝差异如此大呢?纵观《史记》,司马迁对于有德者总是推崇之至,如《五帝本纪》中他称司马迁称赞帝喾:“修身而天下服”[39];称赞禹:“其德不违,其仁可亲”[40]。相反对于寡德少仁的君王则进行揭露和鞭挞,如腐朽、荒***、残暴的桀、纣、周厉王、秦始皇等。而景帝虽与文帝齐驱,但却“(景帝)五年三月,作阳陵”[41],“五月,募徙阳陵,予钱二十万”[42]。如此劳民伤财,其道德与文帝相比实在逊色太多,正如韩兆琦《史记笺证》引吴京曰:“论民风国势,文景齐驱;论道德功业,景不逮文远矣。”[43]因此,本文的字里行间中隐含了许多司马迁对景帝的道德批判。相反,班固意在于尊汉且奉诏修史,于是他笔下的大汉天子,大多罩上了神圣的光环。
对于《孝武本纪》,笔者以为仍是司马迁原作。司马迁于文中提到:“孝武皇帝者,孝景中子也。母曰王太后。孝景四年,以皇子为胶东王。孝景七年,栗太子废为临江王,以胶东王为太子。孝景十六年崩,太子即位,为孝武皇帝。孝武皇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44]而《史记集解》曾引述《太史公自序》的话说到:“作《今上本纪》,又其述事皆云‘今上’、‘今天子’,或有言‘孝武帝’者,悉后人所定也。”[45]在文中称当朝皇帝崩后的谥号,可见这几句话为后人修改而成,但并不足以证明非司马迁所写。而他在接下来的行文中抄录自己所作《封禅书》,也有其可行之处。首先就当时而言,司马迁作为太史令,和武帝接触的机会众多,且汉武帝对司马迁一生有至关重要的影响,因此为其作本纪实属常情。至于汉武帝的功绩,外攘夷狄方面他在《匈奴列传》《西南夷列传》等篇章已有表达;内修法度方面在《律书》《历书》等篇也有记述。而司马迁在遭遇“李陵之祸”后,对汉武帝的情感态度实无再褒奖的需要,他心里更多的是怨愤与讽刺。根据武帝封禅泰山是公元前110年,《封禅书》末写道 :“今上封禅,其后十二岁而还遍五岳矣。”[46]由此便可推断公元前98年左右撰写完成《封禅书》,而这公元前98年正是他遭李陵之祸的时间。因此《孝武本纪》晚作于《封禅书》毋庸置疑。在牵连获罪后,司马迁思想情感发生变化,正如他在《报任安书》提及先人发愤著书时说:“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47]可见司马迁著书同样难掩郁结,于是他将汉武帝一生的重要举措“封禅”作为本纪的重要内容记述,这不仅可体现出武帝的特点和本质,更是对其绝妙的嘲笑讽刺,因此司马迁自己将《封禅书》录于本纪也不无可能。
本文通过对《史记》十二本纪,同期文献及相关著作的研究,分析了前人及今人对《史记》十二本纪所存疑问相关评述和论证,就《史记》十二本纪疑问加以辨析得出了以下结论。
通过对文献的反对比及有关考证可得出:《五帝本纪》中阪泉与涿鹿之战为同一场战役,与黄帝对决的并不是炎帝,而是取代炎帝并沿用其族名的蚩尤;禅让制没有其存在的***治经济基础,且舜禹的即位方式与禅让制并不相符;《秦始皇本纪》中,胡亥有被始皇立为太子的可能,说其篡位证据不足;《项羽本纪》中关于鸿门宴的记载趋向于文学戏剧化表达方式,禁不得事实实践与推敲;《孝文本纪》《孝景本纪》《孝武本纪》三篇本纪中除《孝文本纪》外,其余皆为司马迁原作,而《孝文本纪》的作者可能是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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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42]汉・司马迁.史记・孝景本纪[M].北京:中华书局,1982.443、443.
[44][45]汉・司马迁.史记・孝武本纪[M].北京:中华书局,1982.451、451.
[46]汉・司马迁.史记・封禅书[M].北京:中华书局,1982.13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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