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留侯世家篇1
赵生群,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著作:《史记文献学丛稿》《史记编纂学导论》《春秋经传研究》。
《史记》上起黄帝,下讫汉武(记事止于汉武帝太初四年),系统记载了中华民族2300年的历史,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纪传体通史。她不仅具有珍贵的史料价值,同时也有极高的文学价值。阅读《史记》,值得关注的方面很多,读者可根据自身的需要,有所侧重。这里仅就几个基本的问题谈谈自己的看法。
一、 《史记》的真伪续补
读书首先要辨其真伪。以真为伪,或者以伪为真,认识难免产生偏差,研究也会徒劳无功。《史记》完成后不久,就已经有残缺,这是阅读者必须注意的一个问题。
《汉书・艺文志》著录:“《太史公》百三十篇。”班固自注:“十篇有录无书。”这里的“录”,指刘向、刘歆父子的著录。刘向、刘歆每校一书,辄为“书录”一篇,刘向有《别录》、刘歆有《七略》。现今存世者,尚有刘向《战国策书录》《管子书录》、刘歆《山海经书录》等。班固的《汉书・艺文志》是在《别录》《七略》的基础上加工而成(主要是删削,也有极少数增补),其特点是只著录现存之书。所谓“十篇有录无书”,意思是刘向、刘歆虽然著录《太史公》为一百三十篇,而其中的十篇已经亡佚。班固之父班彪著《略论》也说:“(司马迁)作本纪、世家、列传、书、表,凡百三十篇,而十篇缺焉。”(《后汉书・班彪传》)
事实上,《史记》中一些篇目的亡佚应该还在刘向、刘歆之前。褚少孙(汉宣帝、元帝时人)已明言寻求《三王世家》《龟策列传》而不能得。
刘向、刘歆、班彪、班固都是当时名家,《别录》《七略》《汉书・艺文志》是汉代以国家力量进行大规模文献整理的权威性总结,并非仅仅代表一家之言。从刘向到班固有一百多年,而《史记》所缺十篇,始终未能复出,可知这些篇章确已亡佚。
三国时,王肃曾对魏明帝说:“汉武帝闻其述《史记》,取孝景及己本纪览之,于是大怒,削而投之。于今此两纪有录无书。”
《史记・太史公自序》:“太史公曰:余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百三十篇。”《集解》:“张晏曰:迁没之后,亡《景纪》《武纪》《礼书》《乐书》《律书》《汉兴以来将相年表》《日者列传》《三王世家》《龟策列传》《傅靳蒯列传》。”张晏亦为曹魏时人,他开列《史记》亡篇的目录,说明自从西汉历经东汉一直到曹魏之时,《史记》亡书始终未能复得。
《史记》亡缺之后,褚少孙曾补作了《三王世家》《龟策列传》两篇。补作之外,褚少孙又有续作之文(补作是补《史记》亡缺之文,续作是续《史记》以后之事),而且都标明“褚先生曰”,以区别于《史记》原作。
今本《史记》十篇已为后人补全,但从版本、体例、内容等方面综合考察,显然不是出于太史公之手。如果将后人续补之作混同于原作,来研究司马迁的经历、交游、思想、创作等,必然会出现误差。
二、 本纪世家列传的区分
《史记》一百三十篇,分为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其中表是各个时期的大事记,书主要记载典章制度及经济、文化等方面的专题,本纪、世家、列传都以人物传记为主(后世称《史记》为纪传体原因在此)。既然本纪、世家、列传同属人物传记,那么,作者是根据什么标准,来对人物加以区分编排的呢?
简单地说,本纪、世家、列传是一个人物等级序列。本纪最高,世家次之,列传又次之。三者除了在体例上有各自不同的要求而外,对社会发展、历史演变的影响也是必须参考的因素。
(一) 本纪
本纪,意思是“根本纲纪”,这一部分是全书的纲领。《史记》十二本纪篇目为:《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秦本纪》《秦始皇本纪》《项羽本纪》《高祖本纪》《吕太后本纪》《孝文本纪》《孝景本纪》《今上本纪》。十二本纪中,有九篇以王朝和天子标目,但也有少数例外。如,秦始皇以前,秦朝的祖先并没有能够一统天下,而《史记》有《秦本纪》;项羽位止霸王,而立《项羽本纪》;吕太后无帝王之位,而亦列于本纪。相反,一些有帝号的人物,如义帝、孝惠帝、废帝、少帝,却不见于本纪,甚至在《史记》中都没有单独的传记。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司马迁著《史记》,目的之一是“通古今之变”,即考察社会的发展变化。
作者发现,帝皇对社会发展进程的作用一般说来是极其重要的,但在某种特殊的情况下,帝皇可能只是有其名而无其实;相反,一些没有帝皇名号的人,却可能操持着主宰天下的权柄,他们对历史、社会的作用要比那些徒有虚名的帝皇大得多。如项羽之与义帝,吕太后之与惠帝、废帝、少帝,情况就是如此。在历史的某个发展阶段,甚至可能没有天子或者是皇帝。如秦昭王五十二年周初亡,至秦始皇二十六年灭六国统一天下,中间有三十四年,项羽灭秦至刘邦诛项中间有四年,都没有一统之主。从历史发展的现实出发,作者认为列入本纪的,不一定要有帝号,而有帝号的人,也并非一定要立纪,而有必要根据实际情况,作出灵活的安排。
这里试以《项羽本纪》为例,作些具体的说明。
《史记》立《项羽本纪》,历代学者多有指责。如班固在《汉书・叙传》中说:“汉绍尧运,以建帝业,至于六世,史臣乃追述功德,私作本纪,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他对《史记》将刘邦与项羽并列表示不满,实际上是认为项羽没有资格列于本纪。刘知几在《史通・本纪》中说:“项羽盗而死,未得成君,求之于古,则齐无知、卫州吁之类也。……况其名曰西楚,号止霸王者乎?霸王者,即当时诸侯,诸侯而称本纪,求名责实,再三乖谬。”司马贞也说:“项羽崛起,争雄一朝,假号西楚,竟未践天子之位,而身首别离,斯亦不可称本纪,宜降为系家(即世家)。”
与指斥项羽立纪相呼应,也有学者(如洪迈、吴非等)提出应当为义帝立本纪。
这些意见,虽然批评《史记》的角度不同,而立论的依据都是着眼于名号之辨。
后代的史书,天子立纪,其他人物则归之于传(也有少数例外),以明统纪,自有其合理性,也可以理解。但是,如果以这样一种正统观念来规范《史记》,就不妥当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刘邦、项羽同时并起,本无不同。至于义帝,项羽叔侄立之则为楚王,为义帝,不立则为一牧羊儿。虽有帝王之号,实不能左右天下,终为项羽所杀。《史记》作者根据一以贯之的体例,不计名号,唯从纪实,未可厚非。
《项羽本纪》中,项羽自称“身被坚执锐首事,暴露于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作者又说项羽继陈涉之后,率各路诸侯灭秦,***天下,而封王侯,“***由羽出”。项羽灭秦后封立十八诸侯,连汉王刘邦也是他分封的,项羽掌握着天子权柄,无疑是秦汉之际的实际统治者。在《史记》其他篇目中,作者更是多次突出项羽消灭暴秦的历史功绩。《秦始皇本纪》说“项羽为纵长,杀子婴及秦诸公子宗族”,“主命分天下王诸侯,秦竟灭矣”,《秦楚之际月表》《陈杞世家》等篇也强调项羽的“灭秦”之功。应该说,司马迁立《项羽本纪》而不为楚怀王立纪,是符合《史记》纪实原则和通盘体例安排的。作者反复强调项羽有灭秦之功,是对于项羽历史作用的充分肯定。秦楚之际,足以纲纪天下者,非项羽莫属。
(二) 世家
世家,字面的意思是世代相继的家族。不过,理解这一概念不能过于拘泥。《史记》中“世家”的内涵,是指某种事业后继有人。“家”并非专指王侯之家,“世”也并不限于子孙相继。
春秋、战国时期的诸侯,《史记》共列世家十六篇,主要涉及以下诸国之事:吴、齐、鲁、燕、管蔡、陈杞、卫、宋、晋、楚、越、郑、赵、魏、韩、田齐。此外,许、邾、滕、薛、江、黄、胡、沈等,春秋时其国家尚在,而世家均略而不载。汉代诸侯,高祖所封功臣侯者一百四十三人,列于世家的只有萧何、曹参、张良、陈平、周勃五人,其余的人,不论封国大小,历年长短,侯第高下,都不入世家。惠帝至武帝时诸侯,也都不列于世家。王子宗室及功臣封王者,唯立楚元王、荆燕、齐悼惠王、梁孝王、五宗、三王世家,吴王濞、淮南衡山王、张耳、陈馀、韩信、彭越、黥布等,一概载入列传。
同为王侯,有的历年久长,有的身死国亡,分别入世家、列传,按照世家前后相继的意义尚不难理解。但许、邾、滕、薛之属同样有土有民,国祚久长,为什么不立世家?高祖功臣,瓜瓞绵绵延及后世者甚众,为什么世家只立萧何等数人?长沙王吴芮为什么世家不载?这就不是单凭“世家”的表面意思所能解释的了。
王侯相继或某种事业后继有人,只是世家的基本含义,而被《史记》列入“世家”的人,还必须符合其他的条件。
内容决定形式。司马迁写《史记》,是通过对历史的考察来探求治国之道。《史记》五体,都是为这一总目标服务的。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仆窃不逊,今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世家”一体,之所以多载王侯,是因为他们对历史发展、国家治乱的影响不仅巨大,而且久远。对此,《史记》作了明确的交代。《留侯世家》说张良“所与上从容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陈杞世家》说:“滕、薛、驺,夏、殷、周之间封也。小,不足齿列,弗论也。”又说:“周武王时,侯伯尚千余人。及幽、厉之后,诸侯力攻相并。江、黄、胡、沈之属,不可胜数,故弗采于传云。”《史记》中的“世家”,就一人而言,作者主要是取传主对天下兴亡特别有影响的事件载入史册;就一国而言,则是根据王侯之国对历史演进、国家盛衰作用力的强弱,来决定取舍。各世家中,凡与国家兴衰存亡关系密切的事件,详细加以载录,而对于诸侯世系,往往一笔带过。从世家的创作宗旨到各世家的具体写法,都可以看出,作者注重社会治乱、留意“成败兴坏”,用心良苦。世家的创作并不是给王侯贵族撰写家谱。此理既明,则诸侯或入世家,或载列传,甚至不为立传,都将不难理解。
这里拟结合《陈涉世家》,作些具体分析。
陈涉厕身“世家”之列,颇为后人所非议。
刘知几说:“案世家之为义也,岂不以***承家,世代相续?至如陈涉起自群盗,称王六月而死,子孙不嗣,社稷靡闻,无世可传,无家可宅,而以世家为称,岂当然乎?”(《史通・世家》)
司马贞也说:“(陈涉)时因扰攘,起自匹夫,假托妖祥,一朝称楚,历年不永,勋业蔑如。继之齐、鲁,曾何等级!可降为列传。”(《陈涉世家索隐》)
确实,就陈涉本人而言,并不具备列入“世家”的条件。但司马迁立《陈涉世家》之目的,并非为陈涉一人立传。
茅瓒说:“涉虽发难,而当时诸王诸起兵者皆备载于此,故称世家而首之。”(凌稚隆《史记评林》卷四八)
曾国藩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子长时时不忘此二语。故于陈涉之张楚,项羽之楚,皆所向慕,即于襄强之楚,吕臣之楚,景驹之楚,黥布之楚,怀王孙心之楚,亦缕叙而不敢忽。”(《求阙斋读书录》卷三“史记”)
李景星说:“涉虽一起即蹶,所遣之王侯将相,卒能亡秦,既不能一一皆为之传,又不能一概抹杀,摈而不录。……惟斟酌纪传之间,将涉列为世家,将其余与涉俱起不能遍为立传之人,皆纳入涉世家中,则一时之草泽英雄,皆有归宿矣。故通篇除吴广外,牵连而书者,至有二十余人之多。”(《史记评议》卷二)
《陈涉世家》不是为陈王一人而设,以上诸家对此都有所体会。《陈涉世家》结语说:“陈胜虽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将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这段文字,很值得玩味。陈涉“首事”,是说陈王为反秦事业开了个头;秦未灭而陈涉“已死”,是说他未能最后完成大业;陈涉既死而其所立王侯将相终于亡秦,是说诸侯继承了陈王的事业。本篇既写陈涉首难,同时又写诸侯继起亡秦,笔法与一般列传有别,故归之世家。《自序》云:“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发难。作《陈涉世家》第十八。”也正是从诸侯继陈王而起这一角度来说明立《陈涉世家》的用意。
郭嵩焘指出陈涉所遣将武臣自立为赵王,韩广为燕王,周市立魏咎为魏王,葛婴立襄强为楚王,秦嘉又立景驹为楚王。认为“陈涉起未久,事迹无可纪者,而楚汉相争大局并由陈涉发其端,史公叙汉世家首陈涉以此”(《史记札记》卷四)。
郭嵩焘对立《陈涉世家》的理解相当具体,于作者的编排意***也确实有所体会。但他仅仅强调陈涉所置将相的作用,而忽视了其他继陈涉而起的重要历史人物,对陈涉发难这件事本身的意义,仍然估计不足。
《秦楚之际月表》说:“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曰:初作难,发于陈涉;暴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自序》说:“秦既暴戾,楚人发难;项氏遂乱,汉乃扶义征伐。八年之间,天下三嬗。”这两段文字,有助于我们充分认识陈涉首事的意义。作者把大泽乡发难到秦项灭亡看作是一个连贯的历史时期:有陈涉的揭竿而起,尔后有项羽灭秦;有项羽灭秦,然后才有刘邦的统一天下。而这一历史时期是不能割裂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继承陈胜事业的,远不止是他所派遣的将相,而应该包括亡秦的项羽和最终创建汉王朝的刘邦。作者多次指出陈涉发难的作用,实际上是肯定他为刘邦开辟了道路。《秦楚之际月表》从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起兵反秦开始,清楚地表明大泽乡起义开创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此后项羽、刘邦相继得志,都是继承陈王余绪。高祖时为陈涉置守冢三十家于砀,使他得以血食后世,正表明刘邦以陈胜的继承者自居。作者之所以不像项羽一样给陈涉立本纪,是因为项羽推翻了秦王朝,并在一定的时期内起着天下主宰的作用;而陈涉却未能左右天下形势,很快为秦***所灭。《史记》的编纂原则是“天下号令在某人,则某人为本纪”。陈涉不符合这一条,而其事迹又不同于一般的列传人物,所以只能归于世家。既然陈涉的事业后继有人,且至汉高祖而终定天下,因此把他列入“世家”,在体例上是可以成立的。
郝敬说:“陈涉举事不效,身死族灭,亦为《世家》;项羽***王不成,亦为《本纪》。盖二人以匹夫起义,为民取残,为六王报怨,无论成败,皆足以不朽。英雄利钝有时,作史者扬励,慰人心一快耳。”(《史记愚按》卷三)
郝敬以为立《陈涉世家》,含有扬励之意,当代不少研究者又认为列陈涉于世家,表现了作者对农民起义的肯定和歌颂,是《史记》人民性的体现。这种观点,同样也不符合《史记》的实际。《史记》对陈涉固然有肯定和赞扬的一面,但也不乏讥评之处。如本传中载录了他杀掉故人的不智之举;叙写了他为人苛酷,任用谗佞,以至于众叛亲离的情况,并认为这是他失败的主因。《儒林列传》说:“陈涉起匹夫,驱瓦合戍,旬日以王楚,不满半岁竟灭亡,其事至微浅。”在《秦始皇本纪》和《陈涉世家》中,作者一再引用贾谊《过秦论》中的话,认为:“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材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也。蹑足行伍之间,俯仰仟佰之中,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就陈涉个人而言,作者甚至觉得不值一提。显而易见,陈涉入世家,并不是作者以此来褒奖他,而只能从体例上找原因。
三、 《史记》标题的解读
《史记》各篇标题,情况非常复杂。对《史记》标题的理解,往往直接牵涉到对内容的理解和对人物的评价,所以有必要加以关注。
(一) 《史记》标题的类型
《史记》标题,主要可分为以下几种类型。
1. 以数字标目。如:《五帝本纪》《五宗世家》《三王世家》《三代世表》《十二诸侯年表》《六国年表》。
2. 以朝代标目。如:《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秦本纪》。
3. 以国别标目。如:《管蔡世家》《陈杞世家》《晋世家》《楚世家》《郑世家》《赵世家》《魏世家》《淮南衡山列传》《匈奴列传》《南越列传》《朝鲜列传》等。《吴太伯世家》《齐太公世家》《鲁周公世家》《燕召公世家》《卫康叔世家》《宋微子世家》《越王句践世家》《楚元王世家》《齐悼惠王世家》《梁孝王世家》《吴王濞世家》等,国号之后或加封爵谥号,或姓名兼标,或单标其名,或列封爵复加姓名,或封爵加名字。
4. 以官爵标目。如:《萧相国世家》《陈丞相世家》《留侯世家》《淮阴侯列传》《李将***列传》《卫将***骠骑列传》等。《绛侯周勃世家》则既称封爵,又书姓名。
5. 以姓名标目。这一类型数量最多,共有20余篇。如《司马穰苴列传》《苏秦列传》《张仪列传》《廉颇蔺相如列传》等。《田敬仲完世家》则既书其名,又称其谥。
6. 以姓氏标目。如:《管晏列传》《汲郑列传》。《项羽本纪》《陈涉世家》《伍子胥列传》《韩长孺列传》诸篇,则姓与字并称。
7. 以号标目。秦有“始皇帝”,是为自号,“高祖”为庙号,“吕太后”为尊号,“孝文”“孝景”为谥号,“今上”当世皇上之称,孔子、老子、孙子称“子”,郦生、贾生称“生”,荀卿、虞卿称“卿”,樗里子、仓公、滕公、万石,或称地,或称爵禄,名号各不相同。
8. 以人物类型标目。如:《仲尼弟子列传》《刺客列传》《循吏列传》《儒林列传》《酷吏列传》《游侠列传》《佞幸列传》《滑稽列传》《日者列传》《龟策列传》《货殖列传》。
《史记》标题中最为引人注目、也最令人费解的,有以下两种情况。
一是同类人物标题方法互异。如,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信陵君,号为战国四公子,《史记》于四人传记,唯独信陵君篇名称“魏公子”,其他三人均标其封号。又如,韩信、英布、魏豹、彭越、韩信(韩王信)、卢绾诸人,韩信传以“淮阴侯”命名,英布传以“黥布”为题,其余则以姓名标目。再如,萧何、曹参、张良、陈平、周勃诸人,萧、曹标“相国”,陈平标“丞相”,张良标“留侯”,周勃则称“绛侯周勃”。
二是一篇之中称谓各异。如,樊哙、郦商、夏侯婴、灌婴四人,唯有夏侯婴标其号,其余三人则举其姓氏。《傅靳蒯成列传》《平津侯主父列传》两篇,一传之中,分标姓氏封号,也不一致。又如,《老子韩非列传》《孙子吴起列传》,篇题或称“子”,或标名;《孟子荀卿列传》或称“子”,或标号;《屈原贾生列传》《郦生陆贾列传》,一篇之中,称“生”与举字、号,也不划一。
《平原君虞卿列传》《樗里子甘茂列传》两篇,姓氏与名号并列,《万石张叔列传》号与字并称,《扁鹊仓公列传》则化名与称号并存。
(二) 示褒贬与随意标题
《史记》标题五花八门,指称方法多不齐一(各篇行文也与此相类似),种种不同的解说也因此而产生。
1. 标题寓褒贬说
何乔新说:“陈平而曰陈丞相,卫青而曰卫将***,岂非有得于纪官之意乎?周勃而曰绛侯,韩信而曰淮阴侯,岂非有得于纪爵之意乎?大梁王而曰彭越,九江王而曰黥布,岂非有得于称名之意乎?张叔、田叔之称叔,其与书字也同一辙,贾生、郦生之称生,其与书子也均一义。吁!继《春秋》之后而存《春秋》之例,舍迁史吾谁与归!”(《何文肃公文集》卷二“史记”)
任国铨著《史记世家列传或名或字或官爵例说》一文,认为“《史记》一书,创立体例,观其《自序》,隐然比之《春秋》。《春秋》闻见异辞,笔削寄意,迁意宗之,故世家列传,名字官爵,例不一也”(《尊经书院初集》卷一)。他列举了许多例子,论证《史记》称谓,寓有褒贬之意,此不俱录。
应该说,《史记》自比《春秋》,用意至为明显,他们对《史记》标题作此联想,也很自然。他们所举例子,按他们的结论来理解,也大多可以说得通。但将《史记》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却很难解释圆满,而且各篇之间也很难平衡。如李将***与卫将***、骠骑并称官,李斯、刘敬、张释之等同称名,穰侯、留侯、平津侯、魏其侯、武安侯俱称爵,作者是不是将他们彼此等同?樊哙、郦商、夏侯婴、灌婴,为什么独夏侯婴称滕公,其他人都标以姓,周勃既纪其爵,又列其名,其义何在?扁鹊、商君、黥布、万石等名称,又如何解释其中含义?这些问题,用褒贬说来解释,恐怕比较困难。正因为这个原因,便产生了其他不同的说法。
章学诚说:“史迁创列传之体,列之为言,排列诸人为首尾,所以标异编年之传也。然而列人名目亦有不齐者,或爵,或官,或直书名,虽非《左氏》之错出,究为义例不纯也。或曰:迁有微意焉。夫据事直书,善恶自见,《春秋》之意也。必标目以示褒贬,何怪沈约、魏收诸书,直以标题为戏哉!况七十列传,称官爵者,偶一见之,余并直书姓名,而又非例之所当贬。则史迁创始之初,不能无失云尔。必从而为之辞,则害于道矣。”(《文史通义・繁称》)
袁枚也说:“(《史记》)有随意标题而心无成见者,如萧、曹称相国,而留侯、绛侯称封爵,郦食其称生,而石奋称万石君,魏公子称信陵君,而平原君称赵公子胜是也。盖作史之初,体例未备。《北齐书》仿之,或称高敖曹,或称高昂,或称邢邵,或称邢才子,或称杨,或称杨遵彦,亦随便书之。”(《随园随笔》卷二“史记体例未备”)
章氏认为《史记》体例有失,袁枚认为随意标题,仍然未能说清《史记》题目不取一律的真正原因。
3. 《史记》标题的奥秘
《史记》作者为各篇所取的题目,说穿了并不复杂:他是根据当时各人较为通行的名号来名篇的。这一点,只要参照武帝以前人所著文章就不难得出结论。如汉初陆贾所著《新语》《楚汉春秋》,提到不少人的称号,其中有五帝、秦始皇、项羽、吕太后、太公、周公、孔子、越王句践、仲尼、陈涉、留侯、绛侯周勃、郦生、滕公、淮阴侯等,对于理解《史记》篇名,很有帮助。下面再举几个具体的例子。
魏公子
战国时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四公子齐名,《史记》于孟尝等三人都以封号标目,而信陵君传标为“魏公子列传”,前人也多有论述。李景星说:“四君之中,以魏公子为最贤。太史公作四君传,亦以魏公子传为最出色。标题曰‘魏公子列传’,与《自序》 合,正所以殊于其余三君也。他本或称‘信陵君列传’,未免不达史公之旨。”(《四史评议・魏公子列传》)何焯论《魏公子列传》说:“于四君之中,独书之曰‘魏公子’者,以为国之存亡所系也。”(《义门读书记・史记》)他们分析《魏公子列传》的内容,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未必与标题有什么联系。信陵君窃符救赵之后,因得罪魏君,寓居赵国长达十年之久,身在异国,只有“公子”之名称呼起来较为顺当。相沿既久,遂以为常。《高祖本纪》载高祖诏令曰:“秦始皇帝、楚隐王陈涉、魏安王、齐缗王、赵悼襄王皆绝无后,予守冢各十家,秦皇帝二十家,魏公子无忌五家。”《魏公子列传》说:“诸侯之客进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称《魏公子兵法》。”据此知“魏公子”亦为信陵君汉初流行之称谓。《汉书・艺文志》兵形势载“《魏公子》二十一篇”可为佐证。《汉书・古今人表》标举四公子名号分别为“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魏公子”,与《史记》如出一辙,亦取众所习称之号,并非故为歧异。
淮阴侯
淮阴侯韩信以谋反罪名被杀,后人对《淮阴侯列传》标题也多有论说。李景星说:“不曰韩信,而曰淮阴侯,不曰李广,而曰李将***,只一标题,已见出无限的爱慕敬仰。”(《四史评议・李将***列传》)任国铨也说:“夫淮阴侯诛而具爵,著高、吕之寡恩也。”(《尊经书院初集》卷一)这些议论,实在似是而非。贾谊《陈***事疏》说:“假设天下如曩时,淮阴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韩信王韩,张敖王赵,贯高为相,陈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无恙,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又云:“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倚胡,则又反;贯高因赵资,则又反;陈兵精,则又反;彭越用梁,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贾谊《新书・制不定》曰:“淮阴侯、韩王信、陈、彭越、黥布及卢绾皆功臣也。”陆贾《楚汉春秋》,也屡称淮阴侯。(见王利器《新语校注》附《楚汉春秋》佚文,下同)观贾谊、陆贾之文,则不仅韩信称淮阴侯可以无疑,且《史记》称韩信(指韩王信)、陈、彭越、黥布(本名英布)诸人名号,也各得其解。淮阴侯韩信与韩王信姓名相同,韩信由楚王贬为淮阴侯在高祖六年,称他为“淮阴侯”,开始时盖为与韩王信相区别,后来遂沿为习惯称呼。
樊、郦、滕、灌等
《史记》樊哙、郦商、夏侯婴、灌婴四人合传,樊、郦、灌三人皆称姓氏,独夏侯婴则否,初读似乎觉得不伦不类,其实古人经常如此称呼。《楚汉春秋》云:“滕公者,御也。”《史记・樊郦滕灌列传》说夏侯婴“赐封爵,转为滕令”,《汉书・樊郦滕灌傅靳周传》则云:“初婴为滕令奉车,故号滕公。”《盐铁论・国疾》云:“高皇帝龙飞凤举于宋、楚之间,山东子弟萧、曹、樊、郦、滕、灌之属为辅。”《救匮》云:“高皇帝之时,萧、曹为公,滕、灌之属为卿。”《新序・善谋下》:“汉王既用滕公、萧何之言,擢拜韩信为上将***。”可知夏侯婴称滕公,整个西汉时期未有改变。《汉书・樊郦滕灌傅靳周传》标题,樊哙、郦商、灌婴等人标其姓氏,而独称“滕公”之号,亦是随俗从众。《史记・傅靳蒯成列传》标题,傅宽、靳歙之姓氏与蒯成侯爵号并列,与《樊郦滕灌列传》命名同出一例。《平津侯主父列传》公孙弘称爵而主父偃标姓,亦复相似。
萧、曹、张、陈、周等
萧何、曹参、张良、陈平、周勃、张苍等人,都是高祖功臣,对汉初***治影响很大。此数人传记《史记》标题各异,也与称呼沿袭有关。萧何、曹参先后为相国,曹参死后,改相国为丞相,故萧、曹以“萧相国”“曹相国”名篇,而陈平、张苍则题为“陈丞相”“张丞相”。留侯运筹帷幄而官位不显,故世称其爵位。至于周勃称绛侯,亦为习称。《楚汉春秋》云:“死活不衰,绛、灌、樊哙是也。功成名立,臣为爪牙,世世相属,百世无邪,绛侯周勃是也。”《新书・藩强》:“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王,今虽以残亡可也。”又云:“欲勿令菹醢,则莫若令如樊、郦、绛、灌。”周勃曾为太尉,又先后为右丞相、丞相,时间都不长,而其子周亚夫亦曾为丞相,这也许是后人习称“绛侯周勃”的原因。
《史记》标题为何不取一律
古代称举人物,或标名姓,或列字号,或称伯仲,或举封爵,或以职官,或取尊称,或纪其谥,或载其号,随时变化,因人而异,并无定例。同一个人往往有若干种不同的指称方法。如:吕尚有姜尚、姜牙、姜子牙、太公、太公望、师尚父等称号,其他人物也多是如此。历史人物以何种称号流传,亦无一定之规。太公、周公、召公、卫康叔、宋微子、越王句践、孔子、老子、孙子、孟子、虞卿、荀卿、樗里子、扁鹊、魏公子、伍子胥、屈原、项羽、陈涉、淮阴侯、留侯、黥布、郦生、贾生、滕公、仓公、万石等称谓,姓名字谥官爵称号应有尽有。这些名称,或载于经典,或见于诸子百家之书,或以俗语流为丹青,都已为人们所普遍接受。史家记事,文献是最主要的依据,对于这些约定俗成的东西,很难随意改动。
《史记》标题的参差多样,与其本身的特殊性大有关系。《汉书》以后各史,多断代成书,标题统一相对来说比较容易做到。《史记》上记轩辕,下迄太初,驰骋数千年,历代人物通行之称谓不一,且由来已久,若强为统一,反而显得别扭,故作者顺其自然,从众随俗,采取通行之名号。这样做的缺点是不够统一,但真要统一又谈何容易!班固《古今人表》记历代人物,姓名、字、谥、官爵、封号等无所不有,实因习惯相沿,彼此认同,如贸然改称,反生歧义。《史记》以通行称号命名,还有一个意外的好处,就是标题本身也成了史料的一部分,后人从《史记》篇名可以考见汉初这些历史人物的称谓。《史记》各篇行文,这种情况也很普遍,对此也可作同样的理解。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10024)
史记留侯世家篇2
苏教版高中语文选修教科书《〈史记〉选读》备课时,涉及关于《史记》体例的若干问题。同仁先后问及,笔者一时语塞。后阅读相关材料,认真思考研究,形成一些看法。转告同仁,获得认可。体大思深的《史记》“五体结构”,是司马迁的创举。在《〈史记〉选读》的备课和教学中,选文体例上的一些变化,会很自然地引发一些疑问。笔者觉得,这些疑问带有普遍性而又不易解答。故不揣谫陋,将疑问及答复揭载于下。
疑问之一:《六国年表》事实上记载了包括周、秦在内的八国的历史,为什么不称“八国年表”而称“六国年表”?
《六国年表》表名“六国”,实有八栏,分谱八国。教材仅节录秦始皇元年(前246)嬴***即位至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灭齐称帝二十六年间史事。其时周已灭,故教材之表无周这一栏目。《六国年表》第一栏周,为天下共主。第二栏秦,列于六国之前,日食灾异皆载秦表而不载周表,其义即在秦系天下之存亡,突出秦在历史上的地位,秦之统一大业,“盖若天所助焉”。秦处于《六国年表》的中心位置,便于对战国历史“通古今之变”,“察其终始”。这一点《六国年表序》交待得很清楚:“于是因《秦记》,踵《春秋》之后,起周元王,表六国时事,讫二世,凡二百七十年。”因周、秦均不计入“六国”之中,制表目的在“表六国时事”,故名“六国年表”。
《六国年表》是以秦为中心而以六国为重点,周起编年作用。题为“六国”,不等于说只记“六国”之事,也不仅仅是记八国之事。事实上,《六国年表》载记多国之兴灭。六国之外的国家,一律附属于宗主国。蜀与义渠为秦所并,附于秦表。同理,郑附韩表,代、中山附赵表,鲁、蔡、吴、越附楚表,宋附齐表。韩、赵、魏三家分晋,残存之晋仅有绛、曲沃,其后为魏所并,故晋附魏表。所以“八国年表”的说法也不准确。这种体例,与《十二诸侯年表》完全一致。《十二诸侯年表》表列周、鲁、齐、晋、秦、楚、宋、卫、陈、蔡、曹、郑、燕,吴十四国。除首栏周为天下共主之外,实谱十三诸侯。鲁孔子修春秋,此表以鲁编年,第一栏之周、第二栏之鲁皆不计入“十二”之中,故表名《十二诸侯年表》。可见上列两表中的数字并不代表实际入表的国家。此为太史公制表体例。
表、书是插在本纪和世家间的文字。《六国年表》上承《秦本纪》《秦始皇本纪》,下接六国世家。秦之大事,已见两纪,秦表只起充实补阙作用。诚如赵翼所言:“大臣无功无过者,传之不胜传,而又不容尽没,则于表载之。”(《二十二史札记》卷一)对六国而言,年表“表六国时事”,则有提纲挈领作用,“使读者举目可详”(刘知幾《史通》卷十六)。《六国年表》既为六国史事之纲,那么,还有什么比《六国年表》更醒目更准确的标题呢?
疑问之二:项羽亡秦后自封为西楚霸王,但并未一统天下,建立国家,为什么项羽传记要命名为《项羽本纪》?
后世史书,天子立纪,其他人物统归之于传,以明纲纪,这是惯例。班固《汉书》中有《陈涉项籍传》,项羽不入本纪。《项羽本纪》用“汉之元年”“汉之二年”等记正朔,从记事章法看,名为本纪,实为传体。故项羽入本纪引起非议。刘知幾曰:“项羽僭盗而死,未得成君……安得讳其名字,呼之曰王者乎?春秋吴楚僭拟,书如列国。假使羽盗帝名,正可抑同群盗,况其名曰西楚,号止霸王者乎?霸王者,即当时诸侯。诸侯而称本纪,求名责实,再三乖谬。”(《史通》卷二)
《史记》为项羽立本纪,的确是一种破格。司马迁如此编排,有着深曲用心。
其一,项羽建立过事实上而非名义上的短暂***权。项羽叔侄立楚怀王为义帝,义帝虽有帝王之号,实不能左右天下,终为项羽所杀。《项羽本纪》中,项羽自称“身被坚执锐首事,暴露于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司马迁评说项羽“将五诸侯灭秦,***天下,而封王侯,***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项羽灭秦后封立十八王,汉王刘邦亦为所封。项羽一度掌天子权柄,是秦楚之际天下事实上的主宰。《吕太后本纪》与《项羽本纪》情况相似,《史记》不为孝惠皇帝立纪,因为女主称制,***出其人,无女皇之名而有女皇之实。徐时栋曰:“天下号令在某人,则某人为本纪,此史公史例也。故《高祖本纪》之前,有《项羽本纪》,高祖以后,不立《孝惠本纪》,而***《吕后本纪》。固以本纪为纪实,非争名分之地也。此后无人能具此识力,亦无人敢循此史例矣。”(《烟屿楼读书志》卷十二)《史记》不计名号,尊重事实,不可视为“乖谬”。
其二,司马迁有意对照项羽、刘邦两个历史人物。《项羽本纪》后即《高祖本纪》,读者不难发现,《项羽本纪》中有刘邦,《高祖本纪》中有项羽。“子羽暴虐,汉行功德”,两篇本纪,揭示了楚汉相争成败兴亡的客观规律。项羽残民,高祖抚民;项羽勇猛,高祖睿智;项羽众叛亲离,高祖擅用人才;项羽由强变弱,高祖由弱变强:最后楚灭汉兴。项羽事迹与刘邦事迹紧密相连两两对照,刘、项形象特别鲜明。项羽倘入列传,纪、传位置相离太远,显然产生不了如此鲜明的对比效果。班固《汉书》中,项羽入列传。《史记》《汉书》各有体例,不必论其短长。
疑问之三:孔子做过的最高官职是鲁国的大司寇,一生未曾封王,子孙亦未袭爵,为什么孔子传记命名为《孔子世家》?
世家为《史记》独有之体例。何谓世家?司马贞《史记索隐》:“系家者,记诸侯本系也,其言下子孙常有国。”(《史记·吴太伯世家》)。刘知幾曰:“案世家之为义也,岂不以***承家,世代相续。”(《史通》卷二)记诸侯国史,载传代家世,为世家义例。
的确,孔子不是诸侯王,列入世家是太史公修史体例上的一种破格。王安石认为:“孔子,旅人也,栖栖衰季之世,无尺土之柄,此列之以传宜矣,曷为世家哉?……处之世家,仲尼之道不从而大;置之列传,仲尼之道不从而小,而迁也自乱其例,所谓多所抵牾者也。”(《临川先生文集》卷七十一)
但孔子入世家显然是太史公精心考虑过的。《太史公自序》中的一段话可以说明列孔子于世家的原因:“周室既衰,诸侯恣行。仲尼悼礼废乐崩,追修经术,以达王道,匡乱世反之于正,见其文辞,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艺统纪于后世。作《孔子世家》第十七。”李景星认为:“孔子以布衣为万世帝王师,流泽后裔,历代罔替,任何侯王莫之能比。史公列之于世家,是绝大见识。”(《史记评议·孔子世家》)孔子学说对后世影响深远,而司马迁对孔子又十分敬仰,司马迁列孔子于世家,考虑的显然是孔子的***治影响力和文化影响力。在这一点上,孔子虽无王侯之位,进入世家也无可厚非。这应是孔子入世家的一个主要原因。
《孔子世家》中,写到孔子的子孙有伯鱼、子思等,传至十一代而有孔安国。所以《孔子世家》赞语称“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这是实在意义上的“世家”。《仲尼弟子列传》载孔门弟子七十七人,这是儒学传承关系上的“世家”。这是孔子入世家的另一个原因。
看来孔子入世家也不是毫无缘由。王鸣盛曰:“以孔子入世家,推崇已极,亦复斟酌尽善。王介甫妄讥之,全不考三代制度时势,不识古入贵贵尚爵之意。”(《十七史商榷》卷四)王鸣盛的看法无疑是正确的,如果置孔子于列传,与孟子、荀卿同列,显然不符合太史公对孔子的评价。因为在司马迁看来,孟子、荀卿是孔子学说的继承者。所谓“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孟子荀卿列传》),其文化地位是无法与孔子比肩的。
疑问之四:战国四公子,“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三位公子皆以封爵定传名,为什么信陵君传记名《魏公子列传》?
信陵君有一个完全不同于其他三位公子的特殊情况。信陵君窃符救赵,袭杀大将晋鄙,得罪魏君,封爵被夺,留赵不归长达十年之久。身在异国他乡,只有“魏公子”之称符合信陵君的身份。这一称呼通行于世,沿用很久。《魏公子列传》云:“诸侯之客进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称《魏公子兵法》。”《高祖本纪》载高祖诏令曰:“秦始皇帝、楚隐王陈涉、魏安釐王、齐缗王、赵悼襄王皆绝无后,予守冢各十家。秦皇帝二十家,魏公子无忌五家。”据此知“魏公子”系战国末期至汉初流行之称谓。司马迁修史,不过是运用时人习称罢了。
但也有人认为孟尝君等三人皆以封号标传名目,惟独魏公子无忌传名《魏公子列传》,其间蕴含太史公的深意。李景星云:“四君之中,以魏公子为最贤。太史公作四君传,亦以《魏公子传》为最出色。标题曰《魏公子列传》,与《自序》合,正所以殊于其余三君也。”(《史记评议·魏公子列传》)分析本传的内容,此说亦不无道理。照常理,魏公子无忌之单传自可作《信陵君列传》,以与其他三传匹配。司马迁特意标举“魏公子”,对其人应当说是有着高于其他三位公子的特别敬重之情。
疑问之五:汉初所封异性王魏豹、彭越、英布、韩信(韩王信)、卢绾诸人,皆以姓名标目,为什么只有韩信传以《淮阴侯列传》为题?
《史记》卷九十至九十三为《魏豹彭越列传》《黥布列传》《淮阴侯列传》《韩信卢绾列传》。传主在楚汉战争中立下战功,先后被刘邦封王。由于种种原因汉初又先后被杀。由上列标题可知,汉初实有两个韩信,一个是楚王韩信,后夺王爵,贬淮阴侯,高祖十一年(前196)因谋反被吕后、萧何斩于长安长乐宫钟室。一个是韩王韩信,封地在韩国故地,韩王信勾结并投降匈奴,终在高祖十一年为樊哙(一说柴武)擒获斩杀。两个韩信活动于同一时期,以《淮阴侯列传》标题,是为了在标题中区别两个韩信。
但韩信传以《淮阴侯列传》标题似乎还有更深的用意。有人认为,《史记》对韩信一反体例常规以淮阴侯名传,意在尊重其功绩。李景星曰:“不曰韩信,而曰淮阴侯……只一标题,已见出无限的爱慕敬仰。”(《史记评议·李将***列传》)楚汉战争中,韩信是决定刘项成败的核心人物。破魏击赵,平齐败楚,在垓下给项羽致命一击,功盖于世,名噪天下。司马迁不直呼其名而以淮阴侯名传,表现了史家对韩信的“爱慕敬仰”。
也有人认为,司马迁以淮阴侯名传,揭露了高祖、吕后屠戮功臣的刻薄寡恩,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对韩信的同情和惋惜。任国诠云:“夫淮阴侯诛而具爵,著高祖、吕太后之寡恩也。”(《尊经书院初集》卷十一)淮阴侯这一封号,对韩信来说,是一种屈辱,由王而侯,正是韩信走向叛逆道路的肇因。韩信为楚王时不反,徙封淮阴侯后,韩信才被逼反,终于身首异处。所以,由楚王转封淮阴侯是韩信一生事业的转折点。太史公为之作传,称淮阴侯,揭示韩信不同于异性诸王的个性特征,亦有深意在其间。
《史记》之体例,为太史公独创。《汉书》以下的断代史,在《史记》体例的基础上形成固定的正史格局。后人依此种格局绳墨《史记》,不免倒置本末,对《史记》体例生出疑问。由上引数例可知,《史记》体例的“不合规范”,是为着正名实,寓褒贬,“察其终始”,大可不必作形式主义的理解。
(南通市第三中学;226001)
史记留侯世家篇3
内容摘要:在《史记》中,“饮”字的意义和用法都不是很复杂。但我们知道一个字的意义和用法远离了复杂,并不意味着这个字就没有多大的研究价值。在对《史记》中“饮”字进行排比归纳之后,发现“饮”(入声)带使动宾语因宾语指称对象有人和物的不同使得二者的发展也是不平衡的。本文重点考察了《史记》中“饮”字带使动宾语的用法,旨在探讨其中一些带规律性的问题。
关键词:饮 《史记》 《左传》 使动宾语
“饮”在《史记》中一共出现了186次,我们把声调的不同,把它分为两类。而在这里要着重关注的是它读为入声的那一类。“饮”声调为入声的时候是一个动词,且带的是使动宾语。在《史记》中“饮”字带使动宾语一共有6例:
1.後子OR於河。(史记上・秦本纪)
2.f公曰:「曩者叔牙欲立c父,柰何?季友以f公命命牙待於P巫氏,使P季劫叔牙以c,曰:「此t有後奉祀;不然,死且o後。(史记上・燕鲁周公世家)
3.唯大夫⑶^燕王曰:「c人通Ps交,以五百金人之王,使者蠖***之,不祥,兵o成功。(史记上・燕召公世家)
4.九月,x`公w盾酒,伏甲⒐ザ堋#ㄊ芳巧稀そ世家)
5.楚已服,欲R于河槊而去。(史记上・晋世家)
6.王PUm_,R西河,定魏大梁,此一l之芬病#ㄊ芳巧稀こ世家)
而在《史记》上中出现的6例“饮”字读为入声带使动宾语的用法中,我们又可以把它分为两类,都表示“使……喝”的意思:
(1)“饮”字带宾语,宾语指称对象是人。如:叔牙、饮w盾
(2)“饮”字带宾语,宾语指称对象是动物。如:饮马
在《史记》下中,“饮”一共出现了124次,且“饮”全是读为上声,没有带使动宾语的情况出现。除去作名词的24例,还有100都是作为动词,表示“喝”的动作义。如:
1.R襄公c君,醉之,使力士彭生抱上君,因拉Ⅳ桓公,桓公下t死矣。(史记上・齐太公世家)
2.及其橹足,而後成人Z之酒而之,曰:『蛇固o足,今橹足,是非蛇也。(史记上・楚世家)
3.秦御史前曰「某年月日,秦王cw王,令w王鼓瑟。(史记上・廉颇蔺相如列传)
4.王即日因留沛公c。(史记下・项羽本纪)
5.惠帝cR王燕,亢Y如家人。(史记下・孝文本纪)
6.上c梁王燕,L娜菅栽唬骸盖秋fq後黛锻酢#ㄊ芳窍隆ち盒⑼跏兰遥
7.徐硇种梁馍剑太子c,以刃刺王后兄。(史记下・淮南衡山列鳎
在《史记》下中,从语义层面上看,涉及到写两个人或多个人一起饮酒的情况很多,但没有出现一例“饮”带使动宾语,表“使……喝”的意思。在《史记》下中,通常用的是“A与B饮”这种格式。我们可以初步得出结论:“饮”字读为入声,且带的使动宾语的指称对象是人的这种用法是先秦汉语的常用用法。这种用法在司马迁所在的时代已经不常用了。而“饮”读为入声字时所带的宾语的指称对象是动物的情况仍保留在我们现代汉语中。如:杨沫《青春之歌》第二部第十六章:“郑德富代替了他的工作――打水饮牲口。”
《左传》是研究先秦汉语一个和重要的语言资料,很好的反映了先秦的语言面貌。为了很好的论证上面的初步结论,我们有必要考察一下“饮”字在《左传》中的用法。在《左传》中,“饮”字一共出现了80次,其中作为动词带宾语的一共有55例。在这55例中有20例带的是使动宾语,如:
1.陈人使妇人饮之酒,而以犀革裹之。(左传・庄公十二年)
2.饮桓公酒,乐。(左传・庄公二十二年)
3.国老皆贺子文,子文饮之酒。(左传・僖公二十七年)
4. 秋九月,晋侯饮赵盾酒,伏甲将攻之。(左传・宣公元年)
5.卫孙蒯田于曹隧,饮马于重丘,毁其瓶。(左传・襄公十七年)
6.将适费,饮乡人酒。(左传・昭公十二年)
由此可以看出,“饮”字在《左传》做动词带使动宾语是很常用的,在“饮”带宾语的情况中将近占了1/2强。和《史记》中“饮”读为入声带使动宾语的例句对照一下,我们又可以发现:《史记上》七例中有三例是直接照搬《左传》中的用法。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饮”读为入声在先秦汉语中带使动宾语,且使动宾语是的指称对象是人是一个常用的语言现象。这种用法在司马迁所在的时代已经不常用了。
我们现在要关注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饮”字在先秦以后就逐渐丧失了这一语言功能呢?而“饮马”、“饮牛”却保留在我们现代汉语中,甚至是“饮园子”、“饮菜”(饮,表灌溉义)这一用法也还保留在一些地方的方言中。
在《史记下》中,以下“饮”(上声)所处的语言材料背景其实跟史记上中“饮”(入声)带指称为人的使动宾语相似。都出现了喝酒(喝其他的这里不做考虑)“双方”。其实,它们也都可以转化成:“A”饮(入声)“B”。
1.王即日因留沛公c。 (史记下・项羽本纪)
2.十月,孝惠cR王燕太后前,孝惠以辇R王兄,置上坐,如家人之Y。(史记下・吕后本纪)
3.惠帝cR王燕,亢Y如家人。(史记下・孝文本纪)
又:1.L入待高後燕,高後令朱侯⒄榫评簟
沛公c郏Ye婚。 (史记下・留侯世家)
2.上c梁王燕,L娜菅栽唬骸盖秋fq後黛锻酢!梗ㄊ芳窍隆ち盒⑼跏兰遥
3.文帝L燕通家,其如是。(史记下・丞相列鳎
4.使我居中,何渠不若h?乃大f生,留c翟隆
又:1.梁孝王朝,因昆弟燕。(史记下・魏其武安侯列鳎
2.徐硇种梁馍剑太子c,以刃刺王后兄。(史记下・淮南衡山列鳎
3.解姊子解之荩c人,使之嚼。(史记下・游b列鳎
而《史记》下中却没有出现一例“A”饮(入声)“B”这一格式,这可能是由随着人们对汉语认识的深入,特别是对介词等虚词认识的深入,使得人们运用语言的能力大大加强。上古汉语的句法形式开始趋向与多样化。而司马迁所处的时代正是上古汉语逐渐向中古汉语演化的阶段。具体来说,A饮(入声)B这一格式出现在随意、主动性强的其乐融融的饮酒场合就很别扭,它就需要找其它的句法形式来表达。而“饮牲口”、“饮马”、“饮园子”中的受事宾语本身就毫不具备自动性,所以用起来很自然,也就很自然的能保存到现代汉语中了。这也可以看作是心理因素对汉语发展的影响了。
(作者单位:青岛农业大学海都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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