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林海面容清秀,目光清澈,拥有一头带有优雅自来卷的黑发,浓厚且浪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名字和头发的原因,他笔下的世界变成了一个背道而驰光秃秃的世界,无论是山梁、农庄还是那群尚未发育即已经显得苍桑的孩童的脑袋,统统变成了不毛之地。
驻足于张林海的作品前,一种仿佛来自地狱的绝望扑面撞过来,令我伤感又窒息当张林海低柔而轻松地将他的故事娓娓道来,那种压抑又变成了对命运无常的叹息、对生命强度的敬意、乃至对他通过苦难而练就的豁达的一种由衷释怀。
张林海曾经笑言自己是职业生病、业余画画。在他的身体痛苦与画面表现之间,有着不可割裂的联系,甚至可以说是互为因果。可以说那些具有强烈视觉冲击和深邃生命体验的画作,几乎都是张林海在遭受病魔折磨时脑中闪过的念头,幸运的是他没有在痛苦中沉沦屈服,用自己与生俱来的倔强和天赋的灵气,将那些痛苦调进颜料,***于画布之上。那些苦难成为张林海的财富,所以他才有职业生病、业余画画的豁达。
在张林海于2000年完成的《尘埃》、2001年的《欢乐时光》、2002年的《阳光灿烂》、2002年的《云》、2003年的《天堂》、2007年的《底片》等不同系列的作品里,都能够看到一个男孩或多个男孩以不同的姿势在飞翔。不过,与我们日常看到的飞翔情况不同,张林海要我们观看的飞翔从朴素的山村开始,经过城市,直到荒芜的自然,他们是如此地具有忧郁、惊慌与不安的情绪,使得我们对那个飞翔的生命深感同情和焦虑。
要理解林海的画,就一定要先把目光投降涉县的山村,这里的房子依山坡而建,层层叠叠,房子的墙,就地取材,都是用石头垒起来的,石头与石头多样变化,又自然统一。这里的山属于太行山脉,山貌不似南方的山那样郁郁葱葱,而是大多着岩石,所以,镶嵌在光秃秃的山坡上的山村,和大山浑然一体。山村长年缺水,阳光强烈,农民很少洗澡,男人多留光头,下工回来,不用洗头,擦一把就可以了,所以,石头墙和光头,是这里的一个突出形象。
在梦魇中成长
1963年初秋张林海生于上海,1964年秋,被现在的父亲抱到太行山的一个山村。当时的山村很小,随便在哪个旮旯打个喷嚏,全村都能听见。他养父是用驮驴粪的筐把他从县城翻山越岭运回“家”的,从此身份和命运作了新的安排。1967年11月,在邻县农村的外婆家里,年幼的林海突然身患感冒,继而高烧不退,在邯郸市的一家医院里40多天***的收获是步步接近坟墓。同时被高烧、败血症、肺气肿、化脓性关节炎、胃功能失调五种疾病折磨,死神每天在床边跳着的舞蹈。看不到希望的父母几乎不带任何幻想地带他进京求医。年底他住进北京儿童医院,当时刚满4周岁,体重7.5公斤,全科医生,护士不喊名字,一提瘦孩便知是谁。
“1968年春,奇迹出现了,五种疾病基本痊愈,生命已基本保住。当医生试***把我从床上扶起来时,发现我的右腿髋关节已被脓胞坏死,命运此时彻底向我抖露清楚:此人将一生与残疾为伍。”1969年初,拆掉石膏,林海在学习一瘸一拐走路的同时走进了学校。就在那年他看到了一幕那个年龄不应看到的情景:“一个人头戴着尖尖的帽子,脖子上挂着一块大木板,头被后面的人按得低低的,被人群冲拥着向前滚去,周围大人孩子狂叫着。突然感到那个人应是我的父亲”。就人类而言,一个孩子最直接最具力量的堡垒是父母的怀抱,可当他目睹这个神圣庇护的尊严被同类欺凌和宰割时,那种孤独无助不亚于世界的毁灭,这是文明人区别于其它有生命之畜牲的高明地方,它能让一个脆弱的心灵从此走向极端,这个灵魂对世界毁灭的含义理解是任何成人阶段所不能比拟的。狂乱的人们过去后我便瘫坐在大门的后边……
“1980年初,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春天。大年刚过不久,听人讲20里外的王金庄来了三个画画的高人。想也不想,连夜冒着风雪爬山奔向那个山村。他们是史国良、郑今东、李乃宙。见到三位老师就像看到亲人一样,尽管一厢情愿。命运从此走向了正路。郑老师离开那个山村时把我带到邯郸群艺馆学习班,第一次见到石膏像也是头一次听说美术学院这个地方,并结识了方力钧等画画的哥们儿。”
1981年初冬,张林海来到北京求学,并拜见了徐冰老师。后来几年中和他结伴一块回太行山写生,受他的启蒙和影响上美院时我学的是版画专业。1982年至1986年,从长了考大学的野心后,连续考了五年,终于在86年9月底坐在了天津美院的教室里,四年大学生活还算顺利,并在三年级和四年级时有两组版画作品:《陌生的北方山野》、《佛音》分别入选《中国第七届美展》、《中国青年版画大展》,后者获金奖,被上海博物馆收藏。二年级下学期开始制作的《天籁、地籁、人籁》素描系列,其语言形势一直使用和延续到现在。
1991年,林海走出校门,身体的原因带来的是没有一个单位愿意收留,高贵的工作单位像仍掉一块破布一样把他摔在街头,最初的美梦开始破灭。“在寻找职业已山穷水尽时,想到了一个愚蠢的主意,再次给那条倒霉的腿做手术,一如医生给我描述的那个换上人工关节后的张林海,幼稚的再次躺在手术台上接受宰割。可这次手术失败的成果不仅使我几年内行动不便,而使我的身体元气大伤,身体素质极度下降。精神世界濒临崩溃。记得92年中秋节之夜,一个人拄着双拐站在津郊一幢四层楼的阳台上,四周静静的,那时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没有住房,女朋友也离我而去,身无分文,恍然觉得自己爬上阳台,把一条腿费劲的迈了过去,那种感觉就像往下扔一个烂西红柿……,一瞬间觉得有一件事放不下,丢不掉,后来我才清楚是自己许身的那个画画事业,自杀没成。就开始画早期的油画《天籁》系列,色彩是最真诚的暗色,透不过气来。”由于这次手术过大,当时没有条件调养,身体一直处于低劣状态,95年夏,做过手术的右腿又患了关节炎,那几年林海基本上是在屋子里渡过的。96年身体质量降到了最低点,整一年的日子是躺在床上,而又严重失眠,连坐起来的精力都没有。已完成的几幅“陈述”系列,也不得不暂时停下来,万念俱灰中时常会有灵魂出壳的幻觉,后来画面上飞的东西是那时真实逃避的一种追读。
1998年,张林海的身体开始有所恢复,此时的颜色亮了许多,也是有意的调整。是年秋在北京“青夏翰墨”画廊做画展,油画共20多件。2000年秋,在上海史丹妮艺术空间作个展,共三个系列《陈述》、《尘埃》、《正剧》。30件作品全部被私人和画廊收藏。作品中“蓝调”情节较浓,麻醉的成分巨多。此次展览后,结识文少励先生,开始与少励画廊合作。随后,他摸到了宋庄,当时的宋庄还是一个寂静的京郊小村,那种静有些类似当年的涉县,天生好静的林海就此扎根那里,开始了一段相对平和的人生,经历了那么多的起伏煎熬,张林海已经完成“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
劳其筋骨、空乏其身,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的艰难人生课程,在入住宋庄的近10年时光里,他收获了两个儿子,生命变得更加完整而丰富,同时创作也进入了丰产期,这些年,他的画走遍了世界各大艺术殿堂,而张林海这个名字也也如他的那副画一般,插上了翅膀。
隐痛与尊严
在他的创作中,我们无法绕开一个人生的重大命题:成长。但这种成长,不是单纯的身体成长,而是一种内心力量的增强,是人性被缓慢揭开之后的疼痛,是人物在对抗苦难、寻求尊严中所表现出来的对梦想的渴求。张林海始终让画面的样式与语言方式徘徊在特定的历史秩序和意识形态的观念里,比如,作为画面背景的红旗、红色的高粱、红色的服饰、废墟般的房屋、标志性建筑物等等,使话语带有浓厚的***治与文化的隐喻意味,直逼乡村社会中的权力意志对人性的无情褫夺和摧残,对幼小心灵的戕害和遮蔽。儿时的记忆和他特殊的身份背景以及多病的身体总是与伤痛联系在一起,复数性的排列使形象的怀旧意味多了一层伤感的情调。这使得视觉呈现所表达的成长,既超越于肉体之外,又沉浸于躯体之中,饱浸着血与泪的纠缠、悲与喜的交织。但是,无论是这些畸形的复数性排列的人物,还是高粱、红旗、房屋等形象符号,都像土地中最为卑贱的植物,带有与生俱有的顽强,执著和敏感,艰难地穿行于历史的重重阴影之中。他们都是一群卑微的生命,却处处闪烁着精灵般的人性光泽,跳动着苦涩的人生理想。
为了发掘他的人生景观,展示生命特有的神圣,张林海倾其笔力赋予了人物以罕见的耐力来寻找自我的尊严与荣誉,展示自身的苦难与牺牲,表达内心深处的爱与恨。其中所体现出来的精神质地,既有世俗的人望,也有本能的历史抗争,带着特有的韧性、倔强以及近乎疯狂的梦想在成长中不断突围,从而使生命变得熠熠生辉。作者的这种叙事耐力,还表现在艺术家始终让画面保持在一种引而不发的状态,将自身的成长过程与历史的背景浓缩到内心深处和面目表情,用一种苦涩的语调打开内心的景观,凸现那种质朴的乡村生活背后所蕴藉着的尖锐的人性、文明冲突以及它给人们所造成的巨大的精神创伤。虽然作品的整体感觉带有他生活的独特时代和个人独特经历的浓重烙印,但他的形象痕迹却具有一定的社会乃至人类的普遍性。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对自我进行反思,在我们不断长大、不断成熟的过程中,我们是否失去了什么,我们是否被社会淘洗了曾有的真诚、热情和质朴,而不自觉地变得自私、虚伪和冷漠?在我们的内心轨迹中,是否也经历过这样的冲突,我们的内心是不是很安宁?在这个意义上,张林海的创作展露出他对苦难命运的非凡承受能力和抗争勇气,使得那些卑微的生命获得了令人无法漠视的品质,具有了人类生存的普泛意义和更深沉的艺术感染力。
今天的张林海已经功成名就,对于社会所给予的声望,他就像看待苦难样,将之视为浮云。他总是不断强调:我是个画画为生的匠人。从来不把艺术家的大帽子扣在自己头上,我想这可能不是一种故作姿态的不屑,而是一种宠辱不惊的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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