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罗兰·巴特是最有女人缘的。特别是对那些极富智性美的女人,比如克里斯蒂娃和苏珊·桑塔格。他优雅而从容的微笑,似乎具有一种天生的亲和力,这种魅力甚至使他那些应该很遥远的理论都显出了一种触手可及的亲切。所以,罗兰·巴特,是我唯一可以用“喜欢”这个词的大师。当然,玛格丽特·杜拉对他略有微词,这个一生都充满激情地关注男女两性间和对抗的极端而尖锐的女作家表示,她不认为同性恋者巴特能体验真正意义上的爱情,因此,《恋人絮语》显然是谵妄和虚无的,同样也是空洞的。事实上,在下这个判断之前,杜拉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罗兰·巴特是个没有界限的身体。就像他的那些文字,纤细、轻盈,藤蔓一样四处漫溢,但每个触须都保留着极端的敏感,而且,充满诱惑──这种文字从来不是可以界定的,也很难确定它将漫游向何方,然而,它无孔不入。巴特其实是翩若惊鸿的那种另类大师。
巴特的身体是暧昧的,他滑出了传统的性别分界;巴特的事业也是奇特的,他似乎可以随意穿越学院的那道又高又坚固的围墙;至于巴特的著作,按照特里·伊格尔顿的说法,“书店越来越辩不清哪儿是文学理论部分,哪儿是软***书架,哪儿是罗兰·巴特的后期著作,哪儿是杰基·柯林丝的最新小说”;甚至他的名字,有时出现在《泰凯尔》这样最先锋的学术刊物上,有时也会在巴黎最流行的时尚杂志上露面,比如《elle》……所以,在我们这个爱情话语逐渐耗损的时代,罗兰·巴特又回到了爱情,难怪《花花公子》会欢呼:“由于《恋人絮语》这样的书,爱的春天又将返回。”
热恋中的人怎样说话?那些处于高热状态:神神叨叨,罗里罗嗦,言不及义,颠三倒四的情人们,那些眼睛会发光,神情大起大落,喜怒无常的恋人们,他们怎样表达和释放内心的狂热火焰?巴特在此设置了一种舞台似的场景,一幕幕无头无尾的片段(一句喃喃自语,一种神情,一个眼光,一样道具,或者是某种身体动作,某个细节,某种独自沉浸、与世隔绝的心境,以及某个常用词……)纷纷上演,随意涌现,堆放,随意蔓延,分叉,逗引出文化经典中被忽略的细枝末节──在罗兰·巴特之前,有谁关注过当维特的手指偶然碰到夏洛蒂的手指,这种身体接触带来的“咀嚼意义的”和它的微妙隐秘的“符号迹象”?有谁搜寻过对恋人的赞叹“真可爱”背后复杂的欲望和空乏的字眼之间的冲突?──然后无声无息的消失。
在这个舞台上,那些情话一缕缕,一丝丝,或一丛丛,随心所欲地漫天飞舞,像飞絮,也像游丝,无法归类,无法集中,也没有先后秩序,当然,更没有中心和重点;它们太轻盈,太无所不在,所以反而常常成了不被人注意的盲点;我们每天都在用,用了一代又一代,最初的激情和战栗已被慢慢损耗,或者逐渐沉积到不为人知的暗面;但是,只有罗兰·巴特可以使它们复苏──尽管这种方式也许仍然是巴特式的暧昧和不可捉摸:符号学,拉康的精神分析,德勒兹的欲望理论和福柯的伦理学;故事,格言,独白,散文笔法,解构主义的解剖刀,学院派的引经据典,诗人般的热情,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式的全身心投入的体验,布莱希特般的间离和观察,甚至是词语拉丁文的追根溯源……最终,是恋人的混乱而炽热的话语,虚拟出了一个热恋中的“我”──一个没有性别,没有年代,没有国籍,没有种族,也没有“思想”和“本质”的角色。从这个意义上说,“恋人絮语”比《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更能显示罗兰·巴特的个人气质,和他天马行空、无迹可寻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