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文网“最近我总是梦见妈妈，梦见妈妈用电线捆我的手。记者叔叔，你说我怎样做才能让我妈妈原谅我？”中秋节那天，我意外接到何重打来的电话。
“你再烧点纸钱给你妈妈吧。”我对着话筒那边沉默的少年说，话一说出口就觉得这个建议没有任何安慰性，“我想，你最好写一封信，把你到未管所后的改造表现写在信里，烧给你妈妈，她在天之灵感受到你变得上进了，会开始原谅你的。”我灵光一闪，补充说。
“嗯嗯，好好好。”何重匆匆挂了电话。
我的眼前闪现出5月里随法官去提审何重时，见到的那张白皙如纸、稚气未消的脸。何重从铁丝网中间的小窗里，伸出戴着手铐、苍白失血的手，在笔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用食指捺了红手印后，缩回去在衣服上擦了擦。这个场景几个月来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双15岁少年的手，本该在课堂里写作业，在球场上扣篮，仅仅为了打一款名叫《地下城与勇士》的网游，就变异成为黑色的“魔鬼之手”，残忍地勒死自己的母亲。
少年向我诉说：“我会后悔一辈子，想起妈妈，心里就刀割一样痛。”他抬起戴着手铐的手揩去两行泪水。
“永远记得从前的我，
哪怕与妈妈相隔命运的两端”
1995年1月4日，何重出生在安徽省泗县山头镇一个村庄。何家上下对这根独苗宠爱有加，尤其是他的母亲叶枣芳，望子成龙的心思村人皆知。
“我记得最清楚，我小时候妈妈只打过我一次，只有一次。”何重说，“那是小学三年级的暑假，我和伙伴下河洗澡，被妈妈知道了，她拿了一根长竹竿来赶我上岸，打了我一顿屁股。我问妈妈为什么别家孩子下河洗澡大人不管，我就不行？妈妈说我今后是要上大学当国家干部的，干部怎么能带头下河洗澡，你看看镇里的干部哪个下河洗澡了？从此以后我没有下河洗过澡，天再热就在家里用水浇头。”
乖巧的何重果然没辜负妈妈的期望，小学毕业后考上泗县三中的励志班，学费全免。何重成为村庄里孩子的榜样，叶枣芳也成为当地成功母亲的典范。
和所有唯升学率至上的中学一样，在这所市级示范中学里，何重每天重复着一件事：除了读书还是读书。泗县三中有6个励志班，孩子们天天自觉不自觉地在为成绩“励志”。到九年级时，何重每次考试成绩都落在班级下游。学习压力太大，他每天都累得有点喘不过气来。有同感的孩子就约他上网吧打游戏，调剂一下紧张的生活。何重没有游戏高手的潜质，便从单机游戏《孤胆》开始玩。作为菜鸟，何重只能打到第二关，炸开墙壁，进入地下实验室，清除不多而且弱势的怪物，等进入第三关要寻找基地遭遇灾难背后的原因时，他总会被繁殖得很快的怪物“吃掉”。
同伴取笑他玩单机游戏技术太菜，鼓动他开打网游《穿越火线》，一款韩国人制作的网络***战游戏。何重被游戏中开***的爽所诱惑，乐此不疲，一有空就去网吧“打***”。但是，打了半年多，他仍然停留在“4个杠4个点”的等级。其他同学早就是高等级了，他觉得很丢脸，决计要攻克几个难关。一个周末，他没有回家，躲在网吧打游戏。
叶枣芳左等右等不见儿子回家，便打电话问班主任、同学。得知何重可能在网吧打游戏，她心急火燎地赶到县城，在学校附近的一个网吧找到何重。在母亲面前，何重低着头，一言不发，任母亲不停数落。
“离中考只有两个月了，你不发奋学习竟敢到网吧玩，真是昏了头！”叶枣芳骂完儿子，立即给在浙江做木工的丈夫何长功打电话。两人商定：由叶枣芳到学校附近租房子陪读，为儿子煮饭，天天盯着何重上学放学。
2010年中考，何重考了597分，幸运地被泗县一中录取。这个成绩只能算一般，三中有307个同学考到600分以上，他在励志班学生中垫底。虽然考上一中就有希望考上大学，但叶枣芳对儿子的中考成绩大为不满，一有机会就滔滔不绝地批评儿子。整个暑假，何重心痒痒的想打游戏，家里没有电脑，去镇上得走十几里路，来回一两个小时，根本不可能瞒过母亲。没有游戏玩，终日受母亲唠叨，他感到生活特别无趣，只能偶尔在电话里和同学交流游戏秘诀，从中得到一丝满足。有同学告诉他一款动漫画面的动作网络游戏《地下城与勇士》特炫特来劲，说得他向往不已，跃跃欲试。
“看到机器人开动的那一刹那，
仿佛看到自己的孩子出生一般”
2010年8月25日，何重走进泗县一中，开始上高中。何长功在离学校不远的小区租下四室一厅套房中的一间，供母子俩居住。这套房屋内一共住着6个学生。刚开学时，叶枣芳回家忙点农活，没人监管，高一的学习又不像初三那样抓得紧，何重像被鬼魂牵引着一样，情不自禁地迈进学校附近的网吧，直奔《地下城与勇士》。
他急不可耐地打开游戏，选择了两个游戏人物，随便在键盘上敲打“DE***”作为鬼剑士的代号，另一个人物神就用一个笑脸符号命名。何重的鬼剑士“DE***”一手拿刀一手拿盾，而拥有比人类高大体魄的神则拿着机***、喷火器之类的重武器，痛击敌人，他们的目的就是争夺一种可使获得者拥有无限生命的“生命之水”的物体。何重乐此不疲，在游戏里厮杀了一个礼拜后，开始借口家里有事，晚上不去学校上夜自习。
10天后，叶枣芳收拾好家中事务，来县城陪读。在住处的小厨房里，她烧好几样何重爱吃的菜，等儿子放学回家，结果一直等到天黑，同住的学生都去上夜自习了，也不见何重出现。“你家何重大概去网吧玩了。”一听同学说的这番话，她窝火得头发都竖了起来，立即跑到附近的网吧去找。何重果然在那儿。他双眼盯着屏幕，双手飞快地敲打键盘。叶枣芳猛地揪住儿子的耳朵，教训了他一顿。何重答应母亲不再去网吧。
10月中旬，班主任董老师告诉叶枣芳，开学以来，何重几次测验成绩都在班里排倒数，上课没精打采总是走神，有时甚至旷课去网吧打游戏，希望家长好好管束。
叶枣芳一听，当场崩溃了，自己早晨送他去学校，下午去学校门口接他回来，何重居然能逃课去打游戏！她一边骂何重一边痛哭，丈夫辛苦在外打工挣钱，让她租房陪读，希望儿子有出息，可谁能想到，乖巧的儿子会变成这样？她求儿子别再去网吧，好好读书。见母亲又哭又闹，何重反而觉得好笑，嘀咕着：“我不就是打个游戏嘛，哪个男生不打游戏啊？”
10月的月考，何重的成绩是班级倒数第二名。老师找他谈话，警告他假如再去网吧，就要“撵他走”。何长功得知后，专程从浙江赶回来，托人到学校说情，请求学校别将何重停学。之后，他将妻子指责一通，却没责骂儿子，只是轻描淡写地叫儿子别上网了，再上网今后只能和他一样做木匠。
何长功哪里知道，何重已经完全沉迷于游戏中，只要是醒着，他就惦记着在阿拉德大陆厮杀的鬼剑士和神。作为一个游戏菜鸟，他喜欢这款游戏，因为游戏可以不断升级强化自己喜欢的任何武器，而且强化没有封顶，只要有信心和勇气，加上一点点的运气，就会创造出无与伦比的神器。“看到自己制造的机器人开动的那一刹那，仿佛看到自己的孩子出生一般。”何重最喜欢神转职为机械师所说的这句台词，因为机械师是唯一能够操纵高智能机体的职业，弹指之间就能将敌人击溃。无法自拔的何重享受着虚幻的成功。
“永远别忘记，
我们曾流下的泪”
何重打到18级，鬼剑士终于转职成狂战士，每天被愤怒之火烧红了双眼，左手变异疼痛难忍，又被“毁灭之王”所支配，没有了理智、迷失了自己、放弃了意念、失去了感情。何重操作着已经堕落成为“战鬼”的狂战士，陷入“痛并快乐着”的状态。
2010年11月1日下午，何重一放学就躲进学校附近的一家黑网吧。叶枣芳烧好晚饭，不见儿子回来，找到学校也不见踪影，到了晚上9时儿子还杳无音讯。她愤怒不已，拿着一截木棍子，一个一个网吧找过去，好不容易找到正打得起劲的儿子。何重在母亲的押解下，灰溜溜地离开网吧。回到住处后，叶枣芳举起木棍朝何重的后背打去，边打边骂：“再让我逮到上网吧，我就弄死你！”
“你要把我弄死，我就先弄死你！”何重回嘴道，满脑子幻觉，认为自己是燃烧着愤怒之火的红眼狂战士。他鬼使神差似的走到房间外，拔下电饭煲上的白色电源线，朝母亲走去。叶枣芳气坏了，迎上来说：“来，把我弄死！”还把儿子手里的电源线往自己脖子上套。何重的个子高过母亲近一个头，他用力推开母亲，叶枣芳往后退时，胳膊捣到他的锁骨，他感到很疼，就从背后用电源线在母亲的脖子上绕了两圈，将母亲往房里推……很快，叶枣芳就不动了。
何重在母亲身上翻出20元钱，又在床铺底下找到2700元钱，用编织袋把母亲的尸体套起推到床下，回到那家网吧，继续厮杀了一个通宵。
第二天下午，何重花四百多元钱买了一部手机，给班主任发短信说自己陪母亲到江苏睢宁县五一医院看病，要请3天假。当天下午，何长功从杭州赶回来，在住处、学校没有找到何重母子，又跑去睢宁县五一医院寻找。其实，当天19时许，何重估摸同房的其他学生上晚自习了，便回到房间，将母亲的尸体扔到窗外，又一头扎进网吧，继续打《地下城与勇士》，直到11月4日晚上8时被警方找到。
宿州市中级法院以何重犯故意杀人罪，判处他有期徒刑15年。何重服判认罪。何长功认为判得太重，替儿子提起上诉。
2011年5月26日，安徽省高级法院刑三庭法官专程去泗县看守所提审何重，记者随同采访。
“我不是故意杀人的，我妈先打了我，我想用电源线勒她一下，让她痛苦，这算***行为，应该判***罪。”红夹克衫外套着橙红马甲的何重，坐在铁窗里面，慢慢吞吞地说，沉稳得和他的年龄不相符合。“叔叔，我知道错了，能不能判我轻点？我想去上学。”他恳求着，“我再也不会去网吧了。”
“为了让你安心读书，你妈妈专门来陪你，你心里怎么想的，为什么老要偷跑去网吧？”笔者问。
“那时候她天天像看劳改犯一样盯着我，烦都烦死了。”何重说，“我觉得高中那些书读着没啥意思，加上考试成绩也不理想，不如打网游开心，多少有点成就感。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中了魔样着迷，我怎么会把妈妈勒死呢？我只是想让她疼一下，疼一下啊。”何重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安徽省高级法院对此案审理后，认为原判定罪准确，量刑适当，驳回何长功的上诉，维持原判。
办案法官并没有一判了之，为少年痛心的同时，希望他能改过自新，早日回归社会。11月3日，记者和两位法官来到未管教所，给何重送去一些书籍，鼓励他翻过黑暗的一页，开始新的生活。
记者左思右想，给何重带去一本李开复的《做最好的自己》，希望他从中得到教益。
“我现在特别特别想念妈妈，想求得她的早日原谅。”何重擦着眼泪告诉记者，“我会把自己如何改造、取得的进步写成一封封信，烧给妈妈，请求她原谅我的无知，原谅我的罪恶。”
“能否将命运的铁链揭开，完全在于自身的意志。”记者在所送书的扉页上写下《地下城与勇士》角色鬼泣的名言，以此激励何重，但愿何重早日得到母亲灵魂的宽恕。
（因案涉未成年犯，文中人名为化名）
转载请注明出处学文网 » 记者直击:网瘾少年弑母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