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撒网打渔的渔夫。[拍摄于1957年]
从滇池里捕捞上来的 鱼。[拍摄于1956年]
马帮行走在宜良县的南盘江上。[拍摄于1958年]
昆明,原是个宁静低调的城。
按时下的主流价值观和各类经济指数,她被轻描淡写地列在中国三线城市之后,列不列的倒与城里老百姓的生活没有多少关系,顶蓝帕帕的老奶照样在篆塘边唱耍山调、衣着时尚的小资们照样在东南亚风情的吧里品普洱,喝咖啡。
在中原主流文化的话语权下,云南不过是个充***流放的苦役之地,明代朝中就流传着“宁充口外三千里,莫到云南碧鸡关”之说,所以,那个得罪了嘉靖皇帝的才子杨慎才被严惩到云南。带着几近绝望的郁闷与悲恸的杨慎来到滇池畔,却发现这儿竟是个“苹香波暖泛云津、渔樵歌曲水滨。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的地方。
当时的嘉靖哪里知道,这个充***流放之地是世界最优异的生物圈之一,而碧鸡关则在云南最温柔的盆地昆明边上。哪一个城市能有这样的气质又毫不彰显?湖泊连串的城池四外,地球上最早的脊索动物云南虫化作了冒尖山的化石***案、元谋人和禄丰古猿静静地躺着,巨大的恐龙阵跷望着日出的地方,中国最早最美的青铜器被老百姓当作香炉,万年炭化的稻种藏在湖泥中,最早栽培的茶叶长成了千年古树,孔雀、山茶花和杜鹃在大树上一起开放……远古时期,由于气候与生境的优异,这里显然是世界上社会发展最领先的土地之一,当《阿凡达》作为科幻神话征服现代人的时候,许多人才猛地悟过来,其实把昆明这个小盆地搅在怀里的云南就是阿凡达的故乡。
我的家一直在昆明的翠湖附近,坡头是贡院、五华书院,后来是三个大学、圆通寺、螺峰山,坡脚是讲武堂、钱南园祠堂、国学馆,围着海心亭、水月轩、碧漪厅、瓦房湖水老树草海……按老人的说法占尽了昆明的文脉地气,我自小读书也就近从师大幼儿园、附小、附中……一路地读了上去,不知是因了昆明人的低调,还是那个时代讲阶级成份,直到后来熟读了云南,我才无比惊讶地知道,我那些少年时天天混在一起的伙伴同学中,有状元袁嘉谷的曾孙子女、才子赵藩、周钟岳的子侄、远征***、飞虎队著名将士的后代,护国首义将***的孙子天天跟在我屁股后头拾我读剩的书……不知他们是三缄其口的谨慎,还是真不知道,竟从未有人提过自己的家人曾是影响过云南乃至中国历史的重要人物。至于西南联大留下来的那些原子物理、楚辞、诗经专家教授的子女大多都我是附小、附中的同窗。唯一破例的一次是有人告诉我,一个朋友的父亲是当年中国学运的领袖,也就是《青春之歌》中气宇轩昂的陆嘉川的原型,真正见了,现实中那个的矮小的老头让我大失所望。
那时,附中的后院就围着老城墙,躺在城墙头的枯草中,枕着书包偷偷读外国小说的,该不亚于现在总是偷着上网的少年吧。书读累了,从老城墙溜下去就是大西门。昆明是当年南古丝道和茶马古道的重镇,从南边北上京城的贡茶,往西北去四川、藏区的砣茶,去香港、南洋的七子圆茶、四喜方砖等都在这儿整合、聚散。乾隆年间,成为茶叶主力的石屏人在昆明成立茶帮总部,掌控着云南生产、运输、外销的茶叶。许多许多年之后,当我和茶友无比珍重小心地像打开一件古董文物一样打开一饼乾利贞宋聘号老茶,才知道这茶就出在我中学的同学他们家。出身商家的母亲曾告诉过我,云南的商家无论做什么起家,做大了总是要做茶的,喜洲帮、腾冲帮、鹤庆帮、石屏建水帮、夷萨帮……都这样。
大西门外就接着黑林铺、读书铺、清水铺……这些驿站,后来有名的滇缅公路就沿着这些古驿路从大西门的城门外一直铺了出去,来来往往的马帮多在这儿驻店歇脚,挨着城门洞的龙翔街、凤翥街便以经营众多马店、茶馆出名。抗日战争时期,盟***驼峰航线飞虎队的美国大兵们常在这儿的茶馆里和马锅头们一起喝茶,他们亲热地称这些戴毡帽穿皮马褂大裆裤的马锅头为“滇牛仔”,他们知道,当他们从空中穿过那条死亡航线的时候,是这些勇敢又能吃苦的马锅头们在大地上,沿着这条死亡航线,用双脚穿过雨雾冰雪,穿过喜马拉雅,和他们的马一起从印度的葛伦堡把抗战物资运了回来。
由于有了这些南来北往的驿路,有了从大山里通向境外的通道,宁静低调的昆明又是一个包容而开放的城,飞檐斗拱、走马转角楼、小桥流水、法式小洋楼、少数民族的干栏式风格、南洋回廊风格的各种建筑混搭在一起很协调地组成了个小而秀丽的城市,城市里的昆明人活得也宁静低调而包容,我的父亲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一生没有什么大成就,但在昆明的他很会生活,爱钓鱼;风筝扎得绝美;用邓碌普签名的球拍打网球;听哥伦比亚唱机;藏字画;写得一手好书法;骑来林自行车;带着母亲把别克车一直开到仰光,爱美食、美酒、好茶,教我们烤黄油涂法国硬面包;喝咖啡……
我读中学的时候,是大西门从繁闹走向寥落的时候。城墙和城门作为旧时代的东西一段段被拆除,到1993年陪汪曾祺先生寻找当年他们西南联大师生蹲过的那些茶馆,一切早已荡然无存。
认识,总是需要时间的。
记得90年代拆金碧路的时候,有个老外坐了个三轮车,举着一条标语,每天几次从金碧路头奔到金碧路尾,标语的内容是抗议拆迁这条老街。引起了众多围观,有市民奇怪这老外闲事怎么管到中国来了,当我们再也看不青石板路上洒落的梧桐雨,金马碧鸡在日影夕阳中交辉,闻不见南来盛硬面包和咖啡的香味、找不到冠生园的美食……也找不到我们自己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人想起那个老外。
低调的昆明在多难的时代未能躲过劫难。
昆明的我们也如同一片茶叶一样在沧桑中飘荡、沉浮。
等慢慢儿沉淀下来,才发现只剩了些残破的碎片。当年辽阔的草海早被水泥封死,一串串的湖泊变了颜色、那些美丽的牌坊庙宇老街梵唱早已在拆迁的尘埃中烟消云散,骑自行车上街要戴上口罩……
我们开始想念从前那个昆明。
编辑部辗转从殷晓俊那儿找到了一批摄影家杜天荣先生拍的无比珍贵的老昆明的照片,看着旧时昆明温情宁静得让人泪眼蒙蒙的那些影像,我却想起了一些往事,几十年前,杜家老二老三都是我年轻时的朋友,年轻激情的我们在一起谈文学谈艺术(杜宁善写作、杜萍擅绘画)、谈在别处的生活……就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在我们旁边那个衣着朴素、不声不响地生煤炉子或忙着给我们倒水的的老杜,我记得杜宁当时就那么嘟噜了一句算是介绍:“我爹他就是爱照相”。
那时刚冲破禁锢,很激动的文学艺术青年们,忙着寻找更多的主义和各种流派,却不明白他们身边物事和人的价值。我在想,从1946年开始,老杜四围一直是无休止的战争、运动,你方唱罢我登台的批判、斗争、羞辱……而沉默的他,却独自用镜头执著地去保留下这2600多个的影像,这是一种什么样对土地彻骨的爱恋?对着镜像的他,眼里是不是饱含着另一种更柔情的泪水?
――这才是真正大师的品质。
这些影像,让在水泥框框中的我们重新找回了一种湿润宁静低调的温情,老木船在飘着白云和海草的滇池里摇晃;稻田里哈蟆寂寞的叫唤;老鸦和喜鹊归巢的温暖;洋草果(桉树果实)落地的声音……沉浸在大师的影像里,窗外汽车的轰鸣和喇叭声渐渐远去,它使我想起纳博科夫对快乐的理解:“几个世纪会匆匆过去,学童将在学习我们翻天复地的历史时哈欠连天,一切都将逝去,但我的快乐永存,存在于对街灯潮湿的记忆中,存在于下降到运河的石头台阶上,存在于翩翩起舞的夫妇的笑脸上,存在于一切上帝慷慨地环绕我们的寂寞的东西上。”
真的,那些能在记忆中保存永远清澈的东西,与主义和***无关,与改革和口号无关,与GDP无关。却与街边的一棵树,沉默的老父亲的一个眼神有关,与你心头的湿润度有关,与宁静安适的日子有关。
这正是杜老之所以为大师之处。
杜老,让昆明的我们羞愧。
(本文***片由杜江、殷晓俊授权使用。)
杜天荣,生于1928年10月,云南富民县人,卒于1981年10月28日,曾任中国摄影家协会理事、昆明市工艺美术研究所所长等职,是云南省最具影响力的老摄影家之一。杜天荣先生毕生热爱摄影艺术,热爱大自然,自入行以来,他刻苦自学,研究和借鉴与摄影相关的艺术门类,以精湛的摄影表现技巧,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他的摄影作品取材广泛,构***简洁明快,构思精巧,富含清新雅淡的诗意,摄于他镜头里的有山川、河流,树木、花卉,有事物,建筑、人物,无不透出他作为一个摄影工作者对大自然的热爱。2006年荣获云南省文学艺术“四个一批”艺术卓越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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