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悬崖上开放的花,山间泉鱼的洞,传说通到东海,春天桃花开时扑刺出成群修长的鱼。我的三舅在巫溪县割漆时看到了独角兽,慌忙躲到树上,我想那是李商隐最出名的爱情诗句中提到的有灵犀的牛。
我出生在巴山,真的睡过摇篮。那个有腰身被摇晃的记忆之外。是竹编楼板和土墙间渗透的雨渍。夜晚不出一点声音,早晨却涸湿了土墙的一线。由肩到底,像只是一滴水造成。
高二我读到了巴山夜雨的诗句,那年夏天回家,医院屋檐下有池子,严实地覆满了浮萍。大雨之下,屋檐滴水打翻了浮萍,依稀现出白色的一线,却没有消灭浮萍的覆盖。那严实的青色表面渐渐涨起来,一直到溢出池子,看不见下面的水。
那个夏天的记忆充满了大雨,阴凉的房子里和母亲看黑白电视里的红楼梦,墙角堆着母亲打来的猪草气味。
那本李商隐的诗集包着封面,是一位高三毕业的学生随手送给我的。当时我去他们宿舍看电视,那里奇怪的有一部彩色电视机,上面放着《相见时难别亦难》的电视剧,想来是李商隐的生平,但剧情和这本莫名得到的书一样使我懵懂。有三年时间我带着这本书,进了大学,一年回家两次。我家在县境内的各个区乡医院迁徙,仍旧住着土墙房子,屋顶转为青瓦。
母亲去世,出生的老屋转卖给三舅。当队长的三舅管的劳力少了,去到山西煤窑。后来有些人回来,变成小盒子,后来是袄子包的一捧灰,沟里多了坟。
乡村平时趋于寂寞,年节时变得过分热闹。有收录机大喇叭的音响。这样热闹的冷清持续了几年,有天我忽然发现,区乡改名为镇,大规模的扩建起头,那些瓦顶土墙的单位在两个假期之间消失了。
山坡那些本已人烟冷落的土墙,主人迁走时拆掉了屋顶和檩条,成为天光雨水下的孤墙。
在自己供职的省报上读到,这是几千年没有过的变动。我知道这样的变动不是第一次。我们不是这座山脉中的第一代人。
从万州去三峡大坝采访的船上,经过蓄水后的巫峡,绝壁间已无旧时楚宫,高处的悬棺正在被移走,对它们的研究尚无定论,水位却在步步上升。我曾爬进家乡河流旁绝壁上的老人洞,传说史前的糜人在石头中凿出活棺材,把他们失去劳力的父母送入洞中等死。这些实用而弑亲的先民因此被后起的巴人灭绝,专横的活棺材变为峡壁上郑重的悬疑。
两千年后,大巴山的人户再次灭绝于李自成、张献忠与明官***的反复绞杀,我们祖坟的墓碑最远追溯到康雍年间的“湖广填四川”和“挽草为界”。高曾祖的记忆大多是坐在提篮中被大人挑来。
可以说我们这里没有真正的历史。但是我知道悬崖上开放的花,山间泉鱼的洞,传说通到东海,春天桃花开时扑刺出成群修长的鱼。我的三舅在巫溪县割漆时看到了独角兽,慌忙躲到树上,我想那是李商隐最出名的爱情诗句中提到的有灵犀的牛。江心清冷的弱水,沉溺了周王南征的船只。我知道一句赌咒是“除非大河里水干”。
大河的水真的干了。被引水式电站埋入地下。河道还在,和拆掉了石板屋顶的土墙一样,在死去后站在那里,扬起尘灰。
没有起义***和官***的厮杀,但每条山沟走到头必定是一座新坟,埋着年轻人的骨灰。
一座被留下的坟或者一堵拆掉了石板屋顶和檩条的土墙,眼下看不出有什么重要。一只留在干枯河道石头上被晒干的小鱼眼睛,不知如何纪念。
在改变一条河道的时候,我们有时候就像造物主。我们从不明白他,从古到今。李商隐在悼念友人刘贲的一首诗中提到了上帝的名字,控诉他重重关闭的天庭大门。他不明白何以如此。他只得呆在被雨水抚慰的梦境中,有时是对于一个人的想念里,连一点声音不发出。人们却不由分说地拿走了它。
在不远的“史无前例”年代里,对于一位我们亲人的思念是不合法的。我们只能有豪迈的感情。在城市化和“复兴”组合在一起的蓝***里。没有巴山夜雨的缝隙。
但那些在近一次“史无前例”中远赴他乡的移民,有的抛弃了安置房和户口同到库区,他们在这里已无身份。2006年奉节县老城废弃的***府大楼里,一位老妇着上身耷拉向我走来。一部叫做《东》的纪录片里,远离铁锤打击和噪音闪光的新城工地,一个农民倚在山坳的土墙之旮,雨天和旱烟的气息拧成一体上升。
他们回来,单靠一个念想。多年以前,很多远处来的人在神农架的山里搜索野人,在那里的森林被伐光之后。两年以前,他们说是在山里拍到了老虎。我以为他们像三舅一样说的是真的。其实他们只是想顺手拿走什么,像是一座重晶石矿或者中线调水源。他们不关心县城采石工地上一块残余的冰。一个夜晚下河撒网的人对面遇见他的灵魂。
他们不关心。大中年间新近得势的牛***,只在意李商隐的站队问题。他们不会相信,因为一个诗人的念想被专横地对待了,他们的中兴盛世变成了黄巢的“打草谷”,听不到温柔的挽歌。
今天的盛世,听不到巴山的雨声。今夜,我不知道思念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