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工作需要,我被暂时借调到市拆迁办,那里缺一个统计员。拆迁办的工作表面风光,给外人的感觉是耀武扬威的。其实不然,在动员住户搬迁的问题上,多数时候工作人员是很受气的。如果不幸遇上“钉子户”,那怎是一个“惨”字了得。
我一去,就很不幸地遇上了一个“大钉子”。这是一家百年老字号药房,名叫“济世”,以讲究信义著称,在市民心里有很高的信誉。原来的老板是位医术精湛的老先生,前几年去世了,膝下无子,店铺就传给了他的义女,一位30来岁的叫米颜的女子。
药房地处原来的市郊,由于城市扩建改造,现在处于市中心。一条街的居民全都搬了新居,四周的房屋已拆除,工程队早就就位,单等着“济世”药房搬出了。
但米颜却偏不搬,工程队也不敢开着铲车去推掉。所以,不只拆迁办急,承包商李总也急,工程队多等一天就多一天损失。于是,拆迁办杨主任带上我,与承包商李总相约一起,决定再次登门做说服工作。
米颜给我的印象是大方得体,显得非常贤淑,可她虽然礼貌,但在搬迁问题上却一点也不温柔。她回答李总的话说:“我不需要什么补偿,唯一的要求是你们修好楼房以后,在原址给我留一个门面,否则我永远不搬。”
我插话说:“这里修的是花园小区,不是商业门面。再说,我们已答应在人流量更大的市东郊送你一个相同的门面,额外加补偿金,条件已经很优惠了。”
米颜杏眼冲我一瞪,回答:“不管你们说什么,如果达不到我的条件,我就不搬!”
李总真急了,说:“那好吧,我就不再跟你多讲,让工程队先在药房四周施工,看你怎么办!”米颜淡淡地说:“随你!”
推土机与挖掘机轰隆隆开进了场,在药房四周挖起地基来。没几天,四周地面空陷下去,药房孤零而倔强地立在一片乱石散土之中,像一座灯塔。市电视台与报社闻风而动,电视摄像、记者采访,杨主任担心此事影响他的形象,就躲起来,让我忙前忙后去应付。
此事影响巨大而广泛,市民们对米颜的做法有表示赞同的,也有表示反对的,但不管大家如何议论,米颜都不为所动。由于四周的路已挖断,她叫了几个民工,在药房的门口搭上几块跳板,像桥梁一样延伸到对面的街头,以供患者上门,算是表达了无声的抗议。
我也傻了眼,没想到这颗“钉子”这么牛。迫于压力,杨主任让我再次登门拜访做说服工作,他认为女人对女人要好说话些。我去了。
走过晃悠悠的跳板,我战战兢兢地进入灯塔般耸立在地面上的药房。药房显得空空荡荡,没有一个求医的患者,他们全都被吓走了。
“你这又是何苦呢?”我带着哀求的语气对米颜说,“我们这是两败俱伤啊,搬了吧,好不好?”
米颜的眼里,流露出犹豫的神色,但转瞬她的目光又变得坚定起来,说如果药房搬了地方,就会有人找不到了。随即她又补充道:“她找不到,因为她不识字。”
我正疑惑时,从跳板外颤巍巍走进一老妪,花白的头发,朴素而干净的布衣。她一进门,就向米颜一个劲打听原来老板的事:是不是戴着一副老花镜,蓄着长须,面额正中有一粒大大的黑痣。米颜说,是的。
老妪突然哭了起来,说:“30年前,我抱着发高烧的4岁的女儿来看病,没想到却从此与女儿分离。我今天来,是想问问那位老板我的女儿在哪里?”
原来,当年老妪抱着女儿来“济世”看病时,女儿突然说饿了,她让老板照顾一下,自己则去外面给女儿买吃的。不料她出门遇上两位中年妇女,很吃力地扛着大包小包要求她帮忙搭个手,就搬到药房对面不远的一间房屋里。她一时热心,就去了。结果,刚一进门,就被人打晕,醒来时已身处异乡――她遇上了人贩子,被卖了。
她曾想过逃跑,但每次都被抓回并挨打,次数一多,她再也不敢跑了,就忍辱生活下来。时间长了,她也渐渐地开始习惯,也不好意思回家了。只是她心里惦记着女儿与年老无依的公公婆婆,她原来的丈夫在女儿两岁时生病去世,公公婆婆平时全靠她照顾。
多年以后,她曾想过回来找女儿,顺便看看公公婆婆生活得怎么样。但一来感觉自己无脸再见;二来城市变化大,当初那家药房可能早就搬迁了,她不识字,不知道药房叫什么,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是在电视上看到这则新闻的,她一眼就认出了这家药房就是当初她丢失女儿的那家。于是她不顾一切地凭着记忆找来了,所幸的是,药房并没有搬,依旧在原地。
米颜的眼里有了泪水,对我说:“这就是我不搬的原因。”然后她转身走入室内,拿出一封信,递给老妪,说:“这是义父也就是原来的老板留给你的。”老妪惊喜道:“信上一定说了我女儿的下落,但我不识字啊。”我伸出手,说:“如果您不介意,我帮你念。”
信打开了,纸是老式的信纸,字是用毛笔竖着写的:“久等大嫂未归,料想定有意外发生,你的女儿由我暂养,取名米颜。你家中的公公婆婆我已替你养老送终。现在此药房交由贵女打理,期待你们母女团聚。记得团聚之时,莫忘在我坟前焚纸相告,以安我心。”
老妪指着米颜:“你,你就是我的女儿?”米颜大叫了一声“妈”,母女俩抱着痛哭起来。
第二天,“济世”药房就悄然搬迁了。杨主任夸奖我办事得力,说是我的功劳。其实我哪有什么功劳啊,我不过是见证了一场感人的团聚,而这是信义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