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2”汶川大地震。有6000多个家庭失去孩子。这些失去孩子的父亲母亲,被广泛认同为“最伤痛的群体”。
地震后,这些“最伤痛的人”生出强烈意愿:再生一个孩子,让逝去的生命“轮回”到新生命中来。
据统计,地震造成的6000余个失子家庭中。有再生育愿望的达5000多个——单从数量上看,这场地震后的大规模生育行为就非同寻常。
1.再生这个孩子,好比另一场磨难
家住在北川老县城的蒋洪友的妻子傅广俊说,再生这个孩子,好比另一场磨难。
有一阵子,她已经做好准备,如果再怀不上,或者再度流产,她就和丈夫离婚。
最初的那段时间。她已经看清楚了,没有孩子,他们都活不下去。但“死”一个总比两个人都“死”好。与其同归于尽,不如牺牲自己。成全丈夫。
说这话时,他们新生的女儿蒋雨梧正抱在她的手上。孩子三岁多了,极漂亮,圆眼睛铃铛一般。转起来,滴溜溜的。
她也想过,让他去找一个人生,年轻的,但她最终承认。自己过不了那种日子,受不了那种处境。
那是她震后第一次怀孕流产之后。
他们16岁的儿子蒋盂岑在地震中遇难。那时候。傅广俊已经40岁,蒋洪友42岁。再生育对于他们。已是最后一搏。
苍天有眼。2009年9月,傅广俊再度怀孕了。
那是怎样的一段如履薄冰的日子。
刚怀上,就有流产迹象。于是遵医生嘱咐,头三个月卧床休息,打保胎针,补充各种营养素。整整三个月,傅广俊卧在床上,丈夫蒋洪友更把她当成了危险品。不敢挪动,不敢触碰。打喷嚏得忍着,吃饭碗也不敢端。板房条件差。是公厕,蒋洪友就把便盆拿到她床前,吃喝拉撒,要她都在床上完成。
最难忘是四个月时。按医生建议,傅广俊去成都的医院作羊水穿刺检查,以确认胎儿是否正常。
那真是一次生死攸关的判决过程。医生说,半个月内结果出来,如果半个月内你们接到电话。就说明胎儿有问题,必须做掉。
反之,没接到电话,则表明一切正常。
半个月里,蒋洪友说,他几乎已经崩溃。一听到电话响。他立刻跳起来,却不敢接,只瞪着电话。半个月终于熬过,他才回过神来:啊,终于活过来了。
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必须把风险降到最低。医生说,孕妇前三个月必须卧床。蒋洪友说。傅广俊你必须卧床整个十月怀胎期。
十个月后,他们的女儿顺利诞生,健康而聪明。夫妻俩为她起名蒋雨梧。是从十几个备用名中挑选出来的。傅广俊说好听。蒋洪友不说什么,只看着窗外,眼里是无尽的忧伤和欣慰。梧桐细雨,这名字,很符合他们的心境。
采访时,蒋洪友先下楼。几步之外,傅广俊抱着女儿,紧跟着出现。傅广俊告诉我,现在他们一家三口,是出了名的“鸭脚板”,随时同进同出,一刻也不分离。
“就是他去跟朋友喝酒。我不喝,我也坐在旁边,抱着女儿等他。”傅广俊说。
蒋洪友却说,经过了大灾大难,现在才知道,啥叫幸福。那就是一家人厮守着,平安,不出事。
2.试管婴儿,羌山第一例刘洪英的家住在景家山顶杨家坪村,海拔1400米以上。那里冬天结冰,夏天阴凉,
同样吃惊的还有丈夫王树云。王树云已经50岁。早在1990年就做了输精管粘堵法绝育手术。此时的他无论从生理还是心理上,都觉得妻子在说梦话。
管他呢。人家能生我就能生,人家能养活我就能养活。刘洪英只认死理,认准了只管往前奔。
到了成都四川省生殖专科医院,根据他们的情况,曾经施行过节育措施,通常要走这样的步骤:取环,解结扎,进而试***自然怀孕。可王树云因为做结扎手术早。经专家检查,输精管已无法接通。专家们再度会诊,提出建议:刘洪英和王树云夫妇要想再度怀孕,唯有采用辅助生殖技术——卵胞浆内单注射,解决受精,即通常所说的做“试管婴儿”。
之前,这对深居山里的农民夫妇,听也没听说过试管婴儿。这是国家为震区再生育家庭提供的一项免费***策,每个家庭有两次免费做试管婴儿的机会。但医学上,试管婴儿的成功率不到50%。40多岁的女性,成功率更低。通常只有20%。
第二次,夫妻俩再去成都,做试管婴儿受孕。
打针。天天打,一天三针。手上,肚子上,屁股上,到处是针眼。到了后来,刘洪英觉得自己就像个木桩靶子,只管往上面扎针眼。
使用再刺激排卵的药物后,医生需要检测***的发育情况,以评价卵巢刺激效果,决定取卵时间。40岁左右的女性,试管婴儿的一次成功率通常低,因为卵的质量和数量都会下降。
男方,则用针管将取出来,就像打针那样,取在针管里。
与***取出后,在试管里受孕,再置入母体。然后又是打针、吃药。每天打两针,连续14天,再检整个村寨与外界无干。然而站在山顶,北川县城就在脚下,对面就是王家岩,这山与城,构成了刘洪英年复一年的视野。
儿子王强19岁了,是村里的基干民兵,地震那天,他正在县武装部参加基干民兵训练。
地震时,县武装部没了,一百多名基干民兵也没了。王家岩半匹山垮下来,代替了它。
那些天里。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同任何人接触。直到有一天。她得知,镇上有人要去成都生孩子。
我也要生一个。刘洪英赌气似的说。
此时的刘洪英已经46岁,之前的她,正一门心思想当外婆。前不久,她还在屋里为将要出生的外孙赶制衣物,突然冒出的这句话,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查,有了,着床了,这才算是成了,这才让你回去。
回去后,还得打针。打保胎针,每天两针,直到两个月满,胎儿再无流产的危险。
从最初打针促***生长,到最后成功受孕,再到十月怀胎,一年多时间下来,刘洪英究竟打了多少针,已经很难计算。总之,后来回忆起那段经历,她已从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变成了半个“专家”,满口都是专业术语。
然而身体所受的痛苦与最终的结果相比,刘洪英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他们的试管受孕于2009年3月21日一次性成功,且于2009年12月18日产下一体重5斤7两的健康女婴,成为四川省首例震后再生育试管婴儿,被誉为“创造了震后再生育奇迹”。
小女儿出生后,夫妻俩给她取名王涪蓉,意为小女儿是在绵阳和成都两地计生干部及医护人员共同关爱下诞生的。
在租来的房子里,夫妻俩已在合计,想在新北川买一套50平米的房子,买房子的款项。向银行贷一些,再向亲戚朋友借一些。
要让女儿受良好的教育,不能让她再像我们那样。刘洪英说。
要给女儿一份不一样的生活,这是刘洪英夫妇简单而朴实的想法,也是所有再生育父母面对来之不易的新生命共同的心愿。
3.“以痛止痛”,死也要生下孩子
在所有再生妈妈中,周小红的经历可谓“命运多舛”。
地震时,她的丈夫和孩子全都遇难。她被埋在了废墟下,获救后,5根肋骨折断,腰二椎粉碎性骨折。
她的腰椎第11根与第13根断裂部位,永久性嵌入了3块钢板。
与杨昌斌的相遇让周小红比钢板还冷的心有了回暖。杨昌斌是北川开坪乡人,地震时。他的母亲,妻子和一对儿女都遇难了。一场地震,活生生卷走了他一家三代四口人的生命,而他在打工的工地涵洞幸运地活了下来。
2009年4月26日,是北川吉娜羌寨举行集体婚礼的日子。在那里,杨昌斌对周小红许下承诺,要照顾她一辈子。
日子平顺着往前过,那失去的部分凸显出来。两人都想到了再要孩子。可杨昌斌知道,周小红已很难再生育。不久前医生就说过,周小红体内的钢板装在大腿以上胸部以下,短期内不能怀孕,否则的话随着胎儿长大,这些部位受到挤压,会引发体内炎症,甚至造成瘫痪或危及生命。
然而提出这个话题的总是周小红。一见她开口,杨昌斌总是把话岔开,只让她好好养身体。说等养好了,再生孩子不迟。
情形突然间起了变化。2009年5月中旬,周小红意外怀孕了。
唯有孩子可以缓解这些伤痛,让这个家真正圆满起来。
胎儿在无声中被留了下来。
怀孕两个月时,妻子在丈夫的陪同下去绵阳的医院检查。医生的结论毫不含糊:如果硬要生,大人和小孩子都有危险。
离开医院回板房的路上,夫妻俩一句话不说。
到了家,周小红突然开口了:我想好了,这孩子我一定要生。地震时我死过一回了,大不了这次。再死一回。
2009年7月17日夜晚。北川的山里下起了大暴雨。第二天雨停了,杨昌斌照常出工。他开着满载货物的车行驶在熟悉的山路上,不料看上去毫无异样的路基已被昨夜的雨水冲刷变软,他连人带车滚下山崖,顿时被泥石流吞没。
得到消息赶到开坪已是三天之后,丈夫的遗体刚从5公里外找回来。安葬丈夫时。周小红跪在一旁,没有哭,只在心里咬着牙:小斌你放心,我一定要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
尽管周小红作好了足够的准备,她仍然没想到随后的孕期意味着什么。随着胎儿在腹中长大,周小红的痛苦日益加剧。越来越不能站立,只能躺着。可是平躺着吧。钢板嵌入的部位疼痛难忍:趴着吧,胎儿又受到挤压。折腾之中,她想到了一个办法,用众多的枕头给自己垒一道“壕沟”,让自己像插书签那样沟里。有时候半夜醒来,壕沟垮了,腰椎承受着重量,痛得她几近麻木。她想再把枕头垫回去,可是每动一下,疼痛就像电流,击得她通体战栗。
她忍着。唯有忍着。
奇怪的是一阵剧烈的战栗之后,疼痛消失了。她突然悟起:原来疼痛到麻木时,疼痛也会累,也会逃,这不就等于挺过来了?
她把自己的感受用电话告诉了医生。电话那头,医生半天无语。最后竟哽咽着说,从理论上讲,这样做有它的可行性,对胎儿也有好处。可是,长时间的剧烈疼痛容易导致痉挛,甚至危及生命,你要有足够的重视。
周小红的心里却只记住了医生的前半截话。为此她继续尝试,发明了麻醉疼痛法:每天“暴走”一小时。一个月后,她每天已经可行走3公里以上,到后期,她用这种“以痛止痛”法,每天可麻醉疼痛5小时左右。
周小红独创的“以痛止痛”法震惊了四川省内的妇产科专家。2010年1月20日,专家们经过合诊,并综合各项检测指标,最终得出结论:周小红可以顺产。
此时离预产期还有近20天。
谁知三天之后,周小红和杨昌斌患难爱情的结晶,小生命周杨淋淇提前呱呱坠地。重3.6公斤。经全面检查,非常健康。
小淋淇的第一个生日那天,周小红为她买了一辆玩具车,并第一次拿出照片,指着杨昌斌说,这是“爸爸”。
那之后,小淋淇总是用手指着照片上的男人喊:爸爸,爸爸……
如今,周杨淋淇已经上幼儿园了,性格强硬,颇具“领袖”气质。周小红说到女儿时,脸上是一种沧桑历尽浮华消释的舒缓与温存:歪得很哦。
4.重生之路刚刚开始
失去的,想追回,由此产生强烈的再生育愿望。要让逝去的孩子“轮回”到新生命中来。为此他们历尽艰辛,在所不惜,演绎出一曲曲生命重建,生生不息的悲壮之歌。走过苦难,走过过往,人生在走过中得到洗涤,得以清纯,心灵在走过中复苏和回暖。生命在走过中获得神性和庄严。如今。这些再生育家庭无论结果如何,大抵都有了一种沧桑过后的平和与练达。唯愿日子太平,心中别无他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