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形象已经非常黯淡了,海涛月波恰似奔走的清风,在蒺藜丛中消逝。从乱石间觅得一条攀升的小路,彷佛水底的鱼群都在歌唱,唱一支蓝色不可解的老歌;彷佛深夜的正在悲凄地啜泣,为灵魂的游散啜泣。身边是葛藤,是荆棘,是荒辽的空虚。诗人,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不能把握到的我们必须泰然地放弃,不论是诗,是自然,或是七彩斑斓的情意。第一次为你放歌,为你描摹的时候,夏日的芦苇草长得高高的,绿得正好。夕阳从砖房的窗格子间流尽;我想在泥土的芳香里捕捉丝丝飞升的旧梦。啊,旧梦而已!我怎么能否认,那次坐在草地上看蒲公英飞散种子的神奇不也只是一种追忆?我怎么能否认,当我一路吟诵你的诗句踏雨探访一座小树林的时候,不也是尝试去捕捉奥菲丽亚式的疯狂而已?那些都是我要放弃的;群山深谷中的兰香,野渡急湍上的水响,七月的三角洲,十月的小港口;就如同诗,如同音乐,厚厚的一册阖起来了,长长的曲调停息了。让我们把古典的幽香藏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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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能再流浪下去?诗人,我怎么能再幻想苹果园里,异国的院子,也会有一个子夜寻访的连锁?大理石砌起的广厦里会不会生长一株忏悔流泪的绛珠草?蛮荒的向往已经终止,武士的幻梦已经流逝,不再是西欧洲落拓的游唱诗人,不再是南北朝蓄意落第的士子,我只是偶然间奔进了等待的坟地,在盎格鲁・撒克逊的兵火海涛中迷失了方向。我迷失了方向,诗人,乌揪在你的四周哀号。南十字星不再从我的面前升起,我是不是要溺在这无苇可航的江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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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事实上已经很厌倦于思维。我感觉到彩虹的无聊和多余,我体会到春雨的沉闷和喧闹;我已经不再能够掌握鸟啭的喜悦了,看枫树飘羽,榆树遮天,那种早期的迷恋也会荡然。诗人,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选自杨牧《叶珊散文集》,洪范书店,1977年5月)
【赏析】杨牧,台湾著名诗人及散文作家。写作《作别》一文时,他已出版了《水之湄》《传说》等诗集(以叶珊为笔名)。与一般的作别不同,作者这次要作别的对象是自己,文中多次出现的告别“诗人”其实是指告别自己的“诗人”身份。
“诗人,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联系全文来推断,作者的这种主动作别,应是源于创作灵感的暂时枯竭。这是带点绝望的心灵告别,同时也是心灵的一次释放与解脱。很多文学家、艺术家,都是在一次次的作别中实现了自我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