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肉体的迷恋,到精神的蔑视,这是让娜对保罗的认知方式,凶残,孤独;从肉体的蔑视,到精神的迷恋,这是保罗对让娜的和解方式,绝望,惨烈
充满力量的冬天刚刚告辞,温和的丽日还未带来温暖的春风,巴黎的初春,清冷、阴郁,塞纳河静静地、柔柔地涌动,河边苍郁的古树傲岸挺立,忧郁的紫罗兰和薰衣草正含苞待放。塞纳河边,西岱岛上,古老的巴黎圣母院展示着神秘的沧桑。1160年,它在苏利主教的委托下筹建;1163年,这里放下了第一块基石;1804年,拿破仑・波拿巴在这里加冕――在一个罗马神庙的遗址上拔地而起的巴黎圣母院,成为一个又一个时代的象征,也成为一个又一个时代的见证――这些场景被记载为一首首诗歌,凝练为一幅幅油画,以另一种方式与后世相见。
这一天,走进古老的巴黎圣母院视野的,是刚过而立之年的意大利导演贝纳多・贝托鲁奇。与他一同到来的,是疲惫不堪的美国作家“保罗”与青春艳丽的法国少女“让娜”。正是在这清冷、阴郁的初春,贝托鲁奇让保罗和让娜在街头数次擦肩而过,又在一座空旷的待租公寓里不期而遇,以这个古老的之都为背景,他将温柔而狠毒地讲述一个以疯狂的、激情和可怕的孤独、绝望为基调的故事――《巴黎最后的探戈》。
贝托鲁奇出生于意大利北部小城帕尔马,20岁开始担任意大利电影大师帕索里尼的助手。年轻的贝托鲁奇迅速显示了他的才华,23岁便开始***制片,以《***之前》一片蜚声影坛,被称为“60年代意大利导演中最有才华和最出乎意料的一人”。从这部《巴黎最后的探戈》开始,贝托鲁奇想要探讨的,是人类的普遍存在与意义。
贝托鲁奇先置性地进行了观念性的铺设。与片头字幕一同出现的,是弗朗西斯・培根的两幅画作。或,或穿衣的男子,可怕地扭曲着面庞和身体上的肌肉,面目模糊地蜷缩在苍白、封闭、倾斜、空荡而狭窄的室内空间。培根的画面笔触凌厉,色彩淋漓狰狞,以具强烈暴力与噩梦般的***像著称。其画作中冲破纸面的犹疑和绝望,蕴含着贝托鲁奇试***表达的直指欲望的痛苦折磨和血腥诱惑。
保罗租下了这间公寓,让娜便经常来这里与保罗幽会,保罗用粗暴的态度对待让娜,她看出保罗很忧伤很孤独,却不明白何以至此,她想了解保罗,保罗却拒绝告诉她自己的一切。于是,他们在只有一张床垫的公寓里像动物一样地,用嚎叫代替名字。让娜不知道的是,保罗的妻子刚刚在浴室自杀,现场十分惨烈。令他痛苦的是,他知道,妻子生前有个情人,情人有与他一样的浴袍,在同一个旅馆里住着同样的房间。然而,正是保罗的神秘、粗鲁、诡谲、失魂落魄,不时激怒了让娜,却也让她渐渐发现,自己爱上了这个古怪的、年龄几乎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
让娜还有一个男友汤姆,他是一个年轻的导演。但是,汤姆整天忙于他热爱的电影,他对让娜表现出来的一切亲热的行为,都是为了要用影像的方式记录他们的恋爱生活,完成电视台拍摄的一档节目。
让娜在保罗、汤姆两个人之间犹疑、挣扎。深受创伤困扰的保罗对女人充满芥蒂,他所希望的,是将情感还原为欲望,将欲望还原为兽性,所以他拒绝与让娜交换任何代表理性的信息,不时地折磨、伤害让娜,并以此快意。在保罗和让娜的简单粗俗的关系中,充满了相互吞噬的欲望,让娜将之比喻为小红帽和大灰狼的关系。让娜和汤姆的关系则显得肤浅、苍白,像是充满虚情假意的游戏。
恰是在这里,故事逆转了。
一天,让娜发现保罗不辞而别,公寓的家具全部搬空,让娜在理智的控制下选择重返自己的正常生活。可是,正在这时,她在街头遇到保罗。在从妻子自杀的打击中走出来后,保罗发现让娜的到来改变了他遭遇折磨的堕落生活,他追着她,向她讲自己,希望让娜回到身边。让娜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两人追逐着来到一个大厅,那里正在举行探戈舞大赛。最后一曲响起时,保罗与让娜共同完成了他们心有灵犀的一曲探戈。然而,他们的舞步并不和谐,情感的起起伏伏让脚步的速度游游移移,在不和谐的舞步中,感情的落差初露端倪,探戈变成了无法协调的纠缠。此后,保罗追着让娜来到她母亲的家中,一路上,他向让娜表达自己的感情,迫切地想知道让娜的名字。但是,这样的保罗,令让娜害怕,她用父亲的***杀了保罗,保罗倒在阳台上,他的身下,是一片灰暗破旧的巴黎屋顶。
从肉体的迷恋,到精神的蔑视,这是让娜对保罗的认知方式,凶残,孤独;从肉体的蔑视,到精神的迷恋,这是保罗对让娜的和解方式,绝望,惨烈。显然,在贝托鲁奇所塑造的这个残酷而疯狂的世界里,没有真相,只有肉体带来的野蛮和荒芜,甚至也没有欲望,只有欲望所昭示的生活的虚假和行动的空幻。“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你我都没有名字。”他们由性相识,并企***通过性的交往最终确认自我。
20世纪是人类经历两次大战,以及长期极权统治,面对空前的精神孤独与寂寞而苦苦寻觅的时代。保罗和让娜的孤独与寂寞,是时代的孤独与寂寞;保罗和让娜的寻觅,是时代的寻觅;保罗和让娜的绝望,是时代的绝望。让娜冷静地用***声强行终止了她和保罗畸形的关系,她对保罗说:“一切都结束了”,她对自己说:“我要出嫁了”,如此干净、如此果决。一场爱情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当让娜爱上保罗的时候,保罗因为自己心底的愤怒,而把对整个社会的报复发泄到让娜身上,他给予让娜的是不断的伤害。而当保罗真正爱上让娜,想与让娜重归于好时,让娜已经不能再爱他了――爱比死更冷酷,更冷静。
贝托鲁奇是那种认为一部影片始终是探索某种更为个人化、更抽象东西的一种方式的电影家。“我将摄影机视为另一种形式的笔,我用它写出诗篇。在我看来,我独自创作影片,我是影片最严格意义上的‘作者’。”深受20世纪60到70年代欧洲左翼文化运动浪潮的冲击,贝托鲁奇的迷惘代表了一代人的迷惘。拍《巴黎的最后探戈》之前,贝托鲁奇曾经说,他已经颓废,几乎处于一种绝望的状态。他用这部影片反映自己对现代人追求的“自由”、“逃避”和“自我探求”的冷峻剖析和反思。这就不难理解何以、背叛、弑父、孤独、幻灭、负疚、玩世不恭成为这部电影的导演风格和影片主题。
影片中有一段插曲看似游离,实则意味深远。保罗有一家小旅馆,一天,一对意***不轨的男女来开房。贝托鲁奇插入这一幕的目的,旨在表达保罗如何理解当初他的妻子不断背叛他的事实。愤怒的保罗紧随男子,大打出手。自己的妻子不断背叛他,最后又选择不辞而别的方式自杀,而他的出轨似乎包含着对于妻子更深的报复。深层次里,影片要表达的却是另外的景象,那就是人们到底能不能相互理解。这才是《巴黎最后的探戈》自始至终所贯彻的终极追问。
《巴黎的最后探戈》虽然是意大利电影,但最开始却是在美国轰动起来的。1973年,它在美国公映,之后参加了第10届纽约电影节,主演马龙・白兰度凭本片获得美国纽约影评协会最佳男主角奖。导演贝托鲁奇也受到观众的赞誉,一跃成为国际知名的大导演。但是,《巴黎的最后探戈》在故乡意大利却遭到普遍抵制,舆论要求禁映这部“”影片,年底公映之后它依然遭到无穷无尽的诉讼,直到1987年,罗马教廷才解除了对影片的指控。
大胆的镜头和描写,是这部影片在相当一段时间内饱受诟病的主要原因。但随着时光的推移和电影审查制度环境的宽松,该片越来越引起电影界的关注。四十余年后的今天往回看,贝托鲁奇凭借性的放逐与爱的救赎,表达了他对一个时代的愤怒和质疑,这种力量和勇气令人敬佩。
贝托鲁奇的探戈,让人想起一位同样与巴黎有着爱恨纠葛的诗人,他的名字叫作阿多尼斯。
阿多尼斯拥有黎巴嫩国籍,他出生于叙利亚一个叫作卡萨宾的海滨村庄,这是他的快乐和伤心之地。巴黎,他却选择常年定居,或者说,自我放逐于巴黎。阿多尼斯有着一个长长的名字:阿里・艾哈迈德・赛义德・伊斯伯尔,他喜欢用“阿多尼斯”这个名字写作。阿多尼斯,在希腊神话中,是叙利亚国王忒伊亚斯之子――这是阿多尼斯永远的心灵故乡。在一首诗中,阿多尼斯用同样的哀恸与痴情,写下了他的孤独:
世界让我遍体鳞伤,
但伤口长出的,
却是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