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不到保定去了,一下火车,就发现眼前的一切尚一如旧日。这个背负着历史荣誉却被现实遗忘了的城市,即使是在这春光灿烂的季节里,她的脸孔上依然浸满沧桑。不过,我并不为这样的“停滞”而感觉遗憾,相反,还有时觉得喜欢,譬如火车站汽车站里提着篮子的老奶奶的吆喝声:“包子,包子,热乎包子……”譬如黑而暗淡的小门脸打出的黑而暗淡的横幅:“驴肉火烧,好吃不过驴肉……”我总觉得,只有这些才属于我的保定。
我的外祖母生病住院了,住在保定城东的一个专科医院里。我从北京赶过来看望她,到了那个医院的门口,我发现医院的西边有一个香火似乎很盛的庙宇,庙宇的大门上只写了“出口”二字,并没有什么金字大匾之类的招牌,所以一时间我也闹不清楚供奉的是何方神圣。只是回首之间漫不经意地发现一个街道标牌:“刘守庙街。”我恍然大悟,莫非这里就是鼎鼎大名的刘守真君庙么?
到了病房,舅舅的话证实了我的推测,此地正是刘守庙,供奉的是中国历史上的名医刘完素。舅舅说昨天是农历三月十五,是保定一年一度的刘守庙会,今天还有很多人在上香,他说一会儿你也去烧炷平安香吧。母亲说她和表妹昨天已经烧过了,也极力建议我也去烧上一炷。母亲并不知道刘神医的生平事迹,但她为了保佑我们健康平安,一直有见庙烧香的习惯。
但我对刘完素还是比较熟稔的。我在读初中时就知道他是中国医学史上著名的“金元四大家”之一,创立了“寒凉一派”。我之所以对其熟稔,一则是因为我对中医一直保持有兴趣,再则是因为刘完素乃是我桑梓之人。刘完素生于肃宁县师素村,离我家才有不到三十里的样子。现在的师素村也有刘完素的庙宇,但我并没有亲自去看过,不知是如何的规模。保定的刘守庙规模不大,有前后两个院落,前院里有正殿三间,左右为厢房。正殿也不是很高大,里面塑有刘完素的金身。殿外有一方巨大的香坑,香坑的南部是历代名医墙,两旁的厢房一边是刘完素学术思想陈列馆,一边是中医陈列室,都均已上了锁,不知道何时才对游人或信众开放。
刘守庙的正殿右侧植有一株同治年间的古槐,院子的南部植有一株高大的白杨。时值仲春季节,白杨树上飘下无数的绵絮,绵絮在刺目的阳光中,浮浮荡荡,缭绕着香客们的脸孔,或许也会使他们有温婉荡漾的感觉吧。然而香客却不怎么理会飘荡的绵絮,他们只是恭敬地烧香和虔诚地跪拜,仿佛全然忘记了身外之事。母亲说昨天是烧香的正日子,所以人山人海的,烧香都得硬挤的。但今天人就少了,但还是有一些信徒,络绎不绝地来到庙里,对着刘守真君的神像顶礼膜拜。
据说这里的庙会并非我们固有意识里的庙会,做买卖、摆地摊的都很少,来的人基本上都是上香的。院子里偌大的一个香坑已经被香灰装满,据母亲说这只是昨天一天的成果。看来刘守真君的信众真是多且执著,即使是经历时期的庙毁像拆,这种辈辈相传的虔诚也并没有中断。可能上香的香客们也未必尽识得刘完素的盖世神通,他们或许只是出于一种民间的信仰,不过大家都知道他是名医,是名医自可护佑苍生,如此而已。烧香跪拜,即可以在平安的寄托中赢得一定的心理安慰,这样的安慰于人世的沧桑与不幸中当凝结着沉甸甸的力量。
我买了三炷香,点燃敬献在真君的堂前,默默地祝愿外祖母早日康复。烧完后,我走入了正殿,这是一间比较简陋的享堂。堂的正中有刘真君像,像前是案几,案几下面有蒲团,善男信女们可以跪在蒲团上祷告。旁边有一位击磬的老奶奶,花白的头发,斜躺在三把椅子之上,有人叩首,她就击磬一声,击完之后,则又半仰半靠,神情十分懒散。我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喜欢这样的懒散与闲适,这其中自是不会有任何对神仙不敬的意思――如果刘完素真的已然成仙的话,那一定也是如此具有人情味且如此洒脱的散仙了,而不会是威严呆滞的僵尸或泥胎。
正殿的墙上有壁画与文字介绍刘完素的生平业绩与医学成就。刘完素认为“六气皆可化火”,因而***多以寒凉药为主,奠定了中医温病学说的基础,是我国中医“寒凉派”的创始人。他的医学成就不必赘言,因为医学史上,煌煌大著之下早已是人满成蹊了。不过,让我颇为感动的是他在保定治病救人的一些传说,这些故事至今在保定一带流传不衰。据说金朝末年,瘟***流行,民不聊生。刘完素三次拒绝金廷的征召,蜷居于府河之畔,以他的精湛技艺疗人伤痈,活人无算。从这一层面来讲,刘完素完全可以说是保定的荣耀,而如今的香火之盛则可从一定程度证明他的遗爱之深。
先前,我总认为民众的这种虔诚只是民间信仰使然,但现在想来,的确是忽略了刘完素的遗爱了。得过神医恩惠的民众一直在讲述、承继、念念不忘,甚至是加以附会,予以神化。神话自然越传越神,越传越远,一度向北传入了明朝皇帝的耳朵里,于是好道的皇帝就下敕封刘完素为刘守真君了,其碑尚在,但是损毁严重,其文已漶漫不可卒读。民国时期曹锟为刘守庙所立的碑刻也是如此,命运几乎相同,让人颇觉遗憾。可转念想,其实碑文看不看固也无所谓,刘真君的价值也不会仅靠这几块顽石来彪炳与彰显,所谓公道自在人心,800年来庙会的久盛,乡民自发的感恩不正是一种别样的注解么?
保定这座城市,她的历史要比现实体面,与这座城市发生过关联的重要人员也很多,譬如张柔,譬如曾国藩、李鸿章、袁世凯,譬如等。他们居多是与保定的权力体系扭在了一起,这样自是无多余暇顾及或是忽略了为官为吏所最该重视的东西。刘完素从来没有操纵过权柄,无拳无勇,他只有汤药与银针以及萧萧的两袖,“救死扶伤”这句口号谁都会讲,若倾注一生的心血来践履此四字,又当是何等的艰难!同是与保定有过瓜葛的名人,刘完素最值得我们为之敬佩的目光,因为他是真正活在生民之中的。虽然他这几间捉襟见肘的小庙无法与保定城中那座巍巍的直隶总督署相比,但懂得“崇高”二字的人自会赋予它伟岸的价值。
直隶总督署的布局威严且森然,一如正门大匾“威抚畿疆”所明示的,为我不喜。我却由衷地喜欢这里的一切,这里是如此疏懒和如此随意,比如天上有暖阳在照,空中有绵絮在飘,信众自然地席地而坐,老奶奶乜斜着睡眼,间断又不断的磬声如绵絮一样悠扬,缭绕在苍生的耳际,咣……咣……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