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明评点曾国藩日记》
唐浩明著,岳麓书社,2014年7月
唐浩明为曾国藩研究第一人,名家评点名人之名著,通过点评曾氏日记,窥斑见豹探及其人文韬武略与生活态度,是一部熔文、史、哲为一炉的难得之作。
20世纪80年代初,唐浩明的长篇小说《曾国藩》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推动了学界研究曾氏的热潮。过去评价曾国藩,大抵支持过大于功,原因集中于两个方面:一是死忠于清朝,清剿太平***、捻***过程中“残民以逞,杀人营野”,并因此获得“曾剃头”“曾屠夫”的恶名;二是办洋务学洋技,借洋人之手清剿农民***,有崇洋的嫌疑。但是在唐先生看来,曾氏既不属于圣贤之列,也不至于被定性为千古罪人,可视作一位略带悲剧色彩的晚清士人。唐先生颇有疑史意识,在大量占有正史和野史资料的基础上,将目光移向了曾国藩手迹,开启了自己的研究路径。近日,继《唐浩明评点曾国藩家书》之后,在学界又投下一枚重磅炸弹《唐浩明评点曾国藩日记》(后简称《唐评日记》),按照修身、悟道、读书、国事、家事、写字、品鉴、梦境类,从传世的曾氏日记中精选三百余篇,完整呈现了大部分日记原貌,为研究曾氏及晚清历史提供了新的视角。
孔子“一日三省”的做法为世人津津乐道,《唐评日记》中竟有“一日四省”的记录:(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初八日)一是赖床恶习明知故犯,骂自己禽兽;二是读《易经》无所得,读《太白集》却畅快无比,自觉重外轻内,过于浮躁;三是陈岱云借《馈贫粮》,婉言推辞;四是给黄晓谭写信开始故作亲热,后经过一番挣扎,重写了一封。四次思想冲突在一日之内集中出现并被记录下来,我们才得以知晓,原来翰林学士也有赖床的习惯,也有心不在焉的时候,也有世故的一面,甚至虚伪的一面。与众不同的是,曾氏不仅具有清晰的自我认知,更敢于猛醒痛惩,克己自新。这绝对是曾氏的过人之处。曾氏有一副名联“不为圣贤,便为禽兽;莫问收获,但问耕耘”,上联常遭人诟病。结合这则日记,唐先生认为,这副对联并不是曾氏价值观的偏离,而是表明“一种别无选择、一根筋到底的斩钉截铁般的态度”和“破釜沉舟的决心”,并赞曾氏“于克己自律上,在一塌糊涂的晚清官场,他应属凤毛麟角”。简言之,这副对联不过是曾氏追望圣贤的誓言。曾氏能够为自己安排日课,用攻读经,克己复礼,在晚清风雨交加、飘摇不定的社会背景下,对于一个掌控生杀大权的******要员来说实属难能可贵。
本书分修身、悟道、读书、国事、家事、写字、品鉴、梦境八个部分,但是曾氏并不只有儒学家或理学家的身份。在太平***、捻***活动期间,曾氏组建湘***,挽狂澜于将倾。***事本应在他的日记中占有一席之位,却几乎只字未提。其间记载“国事”的一篇日记很值得关注:(同治二年四月二十二日)“皖南到处食人,人肉始买三十文一斤,近闻增至百二十文一斤”,鱼米之乡沦为人间地狱。此时正值太平***与湘***对峙天京(南京)之际,不仅皖南地区,苏南一带都饱受战争之苦,祸乱相似。同治三年,湘***大破天京,杀人无数,在一些人看来他就是冷血的刽子手、屠户。谁也不会想到在这篇日记中他会表达“苍生将无噍矣”的恻隐,以及“乱世而当大任,岂非人生之至不幸哉”的无奈。事实上,曾氏与湘***的关系非常微妙,可以说湘***成就了他,也毁了他。一方面,在战时他只是兵部右侍郎,对朝廷的决策难以产生实质的影响;另一方面,湘***中培养的儒将逐渐为儒学修养不高的猛将替代,***纪不断败坏,也为天京屠城埋下了伏笔。
曾氏一生克己修礼、以忠谋***,对局势洞若观火,然而道义难违,皇命亦难违,天命更难违,这对于晚清士人来说无异于一种精神的摧残,而这种精神摧残具有时代的普遍性。(咸丰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曾氏领到朝廷寄来的内装咸丰帝颁赏遗物的木箱,内有狐皮袍、表、玉扳指等,曾氏感慨“此次衣冠殆真为文宗显皇帝御用之件,不似太监所易赝物”。皇帝赏赐之物竟然被太监掉包,而且受蒙骗的王公大臣居然一概选择沉默。腐败至此,可见一斑。又如,(同治元年正月初十)朝廷兵部颁发的令旗材质与百姓用的夏布一样,旗杆是小竹子,璎珞竟然是纸的。而且“近来官物类偷窳”,显然不是个案。连象征皇权、***权的信物都可以如此草率、偷工减料,唐先生直指“大清气数已尽”。
唐先生研究曾氏二十余年,一直秉持一个原则:对历史保持敬畏之心,多角度综合考察、甄别历史,进而提炼、还原历史。在他的评点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时刻正心、修身、齐家,欲治平天下的曾国藩,看到了他的学识和抱负,更感受到了时代的危机和晚清士人的无奈。对曾氏日记的整理不仅为研究曾氏这位举足轻重的历史人物提供了真实、多元的文字材料,为后人呈现了一个血肉丰满、瑕瑜相参的曾国藩。更重要的是,从散落在曾氏日记的只言片语中,抓住了反映时代信息的蛛丝马迹,为研究大的历史背景提供了有效的参照。至于曾氏的是非功过,以及如何从这个历史人物的生平和思想中找到经世致用的方略,留给了读者相当大的思考余地。
(马俊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