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受伤了就吃颗糖
通常情况下,宿舍里只会剩下我和江暖暖。我们俩的床在半空中咫尺相对,她神情专注地读着饶雪漫,我捧着我的二手笔记本在天涯上看八卦。偶尔她会丢一颗糖给我。
这是个爱吃糖的女生。顶着一头枯黄的头发,细长的单眼皮。我们俩都是那种一丢到人群里就再找不着的普通女孩,因此颇有点惺惺相惜。她经常冷不防地从书里抬起头来,带着迷茫的表情对我说,我为什么不漂亮点?要不就干脆更丑点。这样子不美不丑的,鬼老二都不认识我。
我不知道什么叫鬼老二,但我算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人们总会记得美艳逼人的玫瑰抑或丑得惊世骇俗的疣猪,再新鲜的小草谁又会关注呢?除非它突然结出一个苹果来。
所以,我们俩都没恋爱谈。
她比我有思想,对这种漠视感到痛苦。她幻想的人生,要大起大落,渴望的爱情,要欲生欲死。
我觉得她的言情小说看得太多,据说小学一年级就开始看琼瑶。我介绍亦舒给她看,她只看第一页,就开始打瞌睡。瞌睡醒了她教育我,宝秋,做人太理智没意思。
我只是一个小人物,把理智当做人生信条肯定是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法宝。可是江暖暖说,要什么紧啊。受伤了我会吃颗糖。
我说了这是个爱吃糖的女生。她的包里永远兜着甜到发腻的奶糖,不是大白兔就是金丝猴,偶尔生活费紧张了就换傻牛。可是她的牙齿一颗颗整整齐齐的,洁白,漂亮。
我很怀疑,有糖就不怕受伤了吗?她很肯定地点点头,然后推我,去吧去吧,姑娘,去恋爱吧。咱眼看着就毕业了,再不恋爱就没机会了。
她带我去找一个名叫峰的男生,那是从我走进校园,就始终是我的博里出现得最多的男主角。
两个瘦不拉叽的女孩站在盛开的桂花树下,她把双手拢成小喇叭,叫,黄峰黄峰。
黄峰走下楼来,狐疑地打量着我们俩,找我?你们谁啊?
我立刻心虚得想转身走,我们一起听了那么多堂***理论课,每次我都会坐在距他不到一米远的地方,他竟然不认识我。
可是江暖暖扯住我,指着我的鼻梁说,喏,她,她叫叶宝秋。中文系的。她喜欢你。
我和黄峰的嘴不约而同地成了O形。我又羞又气,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江暖暖迅速地掏颗糖,剥了,塞到我嘴里,笑嘻嘻地说,OK,我走了!
她在我耳边轻飘飘地留下一句话,从今以后,我们要做勇敢的小草。哪怕蔫了,也要让人记得,我们曾经新鲜过。
我有点疑惑,她明明没有看亦舒,怎么突然变得睿智起来了?
二、没人记得江暖暖
黄峰同学终于主动约我周末看电影,这让我对江暖暖同学充满了感激。于是我也热心地关心起她的终身大事来。但是她胸有成竹地说,不用不用,我自己能搞定。
据她说,那是一个很优秀很优秀的男人。要想让他记得她这样一个人,必须用非常手段,并不是像对待黄峰那样小儿科就行的。
这样的理论让我怀疑她从前曾恋爱过无数次。可她自嘲地说,相信我,没人记得江暖暖。哪有人跟我恋爱。
我们站在操场中央肉麻兮兮地拥抱了一下。然后一个向南,一个向北。彼此意气风发。
她一直到熄灯了才回来。估计是今天施展的手段没取得期待中的效果,她一个人挺忧伤地坐在桌前,在黑暗里点燃一支烟。我掀开蚊帐看了她三分钟,然后摸下床来,递颗糖给她。窗外有灯光,我可以看到她的嘴角咧了一下,她说,宝秋,你什么时候也老兜着糖果了。
我没告诉她,我害怕黄峰同学说,让我们做好朋友吧。所以,我专程在电影开映之前买了二两大白兔。幸好,黄峰在电影放到一半的时候,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江暖暖使劲地嚼着糖,我已经是第三次去找他了,可他仍然弄错了我的名字。江暖暖的表情有点狰狞,我一定要让他记住我是谁!
这一晚我失眠了,我想爱情真是个折磨人的东西啊。黄峰他虽然牵了我的手,可是他没有对我说喜欢我。而且啊,他是那么优秀的男生,我知道有许多女生对他虎视眈眈。对面的床也在咯吱咯吱作响,江暖暖分明也睡不着。我叫她,喂喂喂,咱们到外面喝酒去。
于是我们俩,偷偷溜出了学校大门。我们在小饭馆里喝掉了六瓶漓泉纯生,然后彼此互相搀扶着往回走。没想到一贯洞开的学校大门此时竟然紧紧地锁着,我们俩顿时傻了眼。
爬墙吧。没事。江暖暖说。
我们绕到学校后墙,她东张西望,勉强弄来几块砖,让我站上去,我使劲爬,她就在后面使劲推。我像球一样地滚过了墙头,砰地落在地上,疼得我一阵哼哼。突然传来一声厉喝,谁?谁在那边?
我还在发愣,趴在墙头的江暖暖已然大叫,快跑!我想也没想撒腿就跑。一直跑到宿舍才发觉手脚都在颤抖。
像是过了足足一世纪,江暖暖出现了。她脸上有点异样的兴奋。我抱歉地把糖塞给她,她拍拍我的脸,说,没想到是他。
原来,江暖暖同学喜欢的是我们的教导员。一个年轻的小伙子。
江暖暖喜滋滋地说,这下,他该记得我是谁了吧。
三、我们都有任性的权利
整整一个星期里,江暖暖都在写检讨书。教导员对她很是头疼,因为她的每一封检讨书都在表白她的爱情。
终于有一天,教导员恼羞成怒,喝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知廉耻?
江暖暖愣住了。她从来没有想过,喜欢一个人会有什么不廉耻的地方。她霍地站起身来,缓慢而有力地撕开自己的衣服,一下一下地扯乱自己的头发,脱了鞋子往外甩,然后故作仓皇地跑出门外,救命啊,非礼啊!
40分钟后,我刚刚目睹了可爱的黄峰同学和一个女孩子手挽手地走出校园,马上又听到了江暖暖投河自杀的消息。
我匆匆赶到校医院的时候,江暖暖已经醒了。她疲惫地躺在洁白的床上,看到我,虚弱地笑了笑,问,宝秋,有没有糖?
这是多么倒霉的一天。我们俩一边嚼着奶糖,一边流泪。
三天后,教导员被停了职,江暖暖在宿舍里拼命地跳绳,然后汗流浃背地告诉我,她念中学的时候游泳得过奖。一个游泳得过奖的女生怎么可能会被河水淹死呢?她本来就是故意的。
她突然抱住我,孩子似的哇哇大哭起来,宝秋,你说我是不是太坏了?是我害了他!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自己再吃一颗糖,又递给她一颗。
毕业前夕,教导员离开了学校,听说是卷了背包,到南方打工去了。
我和江暖暖走在校园里,总有人对我们侧目而视,小声低语,喏喏喏,那个就是江暖暖。
江暖暖笑了笑,说,现在每个人都会记得我了。
她瘦了很多。清晨起来常常带着黑眼圈。我辗转弄到了教导员的通信地址,偷偷摸摸地用江暖暖的名义给他写了封信。其中我用了一句很煽情的话,我们都是为爱痴狂的孩子。
正好比,我一直都假装不懂得黄峰摇摆不定。他只要对我笑一笑,我什么都不计较了。只是,我开始像江暖暖,包里总也兜着奶糖。心里觉得痛的时候就吃上一颗。
江暖暖走的那一天,我去送她。她抢过我的包,把我包里的糖哗啦啦全倒在站台上。旅客们吃惊地看着我们。江暖暖说,昨晚我帮你给了黄峰同学一耳光。姑娘,我们可以容忍他们的不爱,但是不可以原谅他们的欺骗。以后别买这么多糖了,牙齿会坏的。
我眨着眼睛看她。
她真讨厌。
可是讨厌的她温柔地拥抱了我一下,在我耳边说,谢谢你宝秋,我要去找他了。他在信里说,他不怪我。他说小女生在任性的年纪有任性的权利。是他伤害了小女生的感情。
江暖暖的目光清亮,她说,宝秋,再见了。
就这样,她走了。我知道时光荏苒,青春和许多记忆会跟她一块儿转身离去,每个人的面孔会在记忆里变得模糊。可是江暖暖,我总会记得,你教会我吃糖,又让我学会了丢掉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