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先生永远走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没有感到太吃惊,甚至也不觉得过度悲哀。几年前去看他时,他就说过最不愿意躺在病床上受活罪。
心中久久难以消散的是遗憾。
更为中国遗憾。又少了一位特立独行的知识分子,又少了一个学贯中西、知识渊博的“通才”。随着21世纪的到来,“五四”时代为中国提供的文化精英,一个接一个远行,虽是必然规律,但终归令人伤感。
施蛰存1905年在浙江杭州出生,在杭州教会学校之江大学及上海的复旦大学等地接受教育,他接受的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他的性格也在这样一个倡导个性***、精神自由、创造自由的时代氛围中形成。30年代,是他的小说创作的高峰期,《上元灯》、《将***的头》等,被视为“新感觉派”的代表作。80年代,这些作品在冷落多年之后重新出版,引起了年轻一代作家的关注,并影响了他们对文学的重新审视和把握。
1957年,施蛰存被打为,在资料室的故纸堆里他开始古典文学的研究,同时业余收藏古碑帖和研究金石。或许可以说因祸得福,在不少作家人云亦云的日子里,他开拓了一个新的文化领域。有这样的经历,他才可能在80年代开始出版了《唐诗百话》、《水经注》、《北山集古录》等古典文化研究的专著。
就这样,一个著名文学家在逆境中完成了向文史研究的过渡,可以看到,作为中国现代主义小说倡导者的施蛰存,与作为杂文家、文化专家的施蛰存,正是一个完整的个体,这正是中国文坛最需要的“通才”。
施蛰存早就主张文学家应该是“通才”。40年代他在《文学之贫困》短文中直言文学存在的缺陷,甚至概括为“文学之贫困”。他说:“而现在呢?我们的文学家所能写的只是小说,诗歌,戏剧,散文,上焉者兼有四长,便为全才,下焉者仅懂得一技,亦复沾沾自喜,俨然自以为凤毛麟角。历史,哲学,***治以及其他一切人文科学全不知道。因此文学家仅仅是个架空的文学家。生活浪漫,意气飞扬,语言乏味,面目可憎,全不像一个有优越修养的样子。就其个人而言,则上不能恢宏学术,下不堪为参***记室;就其与社会关系而言.亦既不能裨益***教,又不能表率人伦。至多是能制造几本印刷物出来,在三年五载之中,为有闲阶级之书斋清玩,或为无产阶级发泄牢骚之具而已。”这样的话,自然会引起文坛议论纷纷。
我的理解,“通才”不仅仅限于学识,也在于关注历史,关注现实,在于总是以自己的思想考虑问题,以自己的眼睛来看世界。90年代初,施蛰存在《随笔》杂志上发表了一系列针砭现实、振聋发聩的杂文,正表明一个文化“通才”所具备的知识分子的素质。这一切,恰恰是他留给我们的最为珍贵的精神遗产。
10年前,我曾为《读书》杂志写过一篇关于他的文章,题为《执拗的智者》。我写道:“智者不仅仅有着出色的才华和智慧。在我看来,智者,永远有着年轻的心;智者,时刻保持清醒的精神;智者,更有着良知和人生勇气。”施先生当时来信说他不是什么智者。但是,今天,当他离我们远行之后,我还是由衷地认为,他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智者。因为在他的身上,我们的确感受到了智慧、个性的魅力,而这些素质,恰恰是当今不少知识分子所欠缺的,也是整个文坛所欠缺的。
一位50年代听过施蛰存讲授中国文学史的学生回忆到,施蛰存讲课有些与众不同。除了不带讲稿才情洋溢,最大的特点是从不引经据典。在两年的授课期间,这个学生从没有听到他引用过一句马克思、列宁、的话,而引经据典在50年代却是大学课堂里一个潮流。在大潮中显出一点儿个性,这就是施蛰存!
1993年,施先生来信希望我帮忙联系出版孔海珠编成《现代作家书简》。他在信中高度评价孔海珠的父亲孔令俊30年代编选出版的《现代作家书简》,并提出要和我合作再编选一本:“我又想和你合作。编第三集,从1950到1978年。”两本书都因出版社难觅而未能帮上忙,而我也失去了进一步得到他指导的机会,今天想来后悔不已。
施先生说“我又想和你合作”,是因为在此之前,他曾有过一个建议。1991年6月4日那一天,施先生给我写来这样一封信:“我希望你编一本《二十年间中国知识分子的遭遇》,从1952年的思想改造运动到十年浩劫,其间不少知识分子被整得残酷万状。应该有一本总的纪实文学。有些人已有现成资料,可以采用编入,例如你的《胡风集团》,可以另外节录编用。最近看到一本《宗岱与我》记梁宗岱事甚详。他在一***就吃了两年官司。有些人的情况,我还未见记录,如李长之,穆木天,吴晗,这些人当时被迫害的情况如何?如果约几个人合作,串编串写,印一大本,也可以成为一种重要文献。”
在我眼里,这个老人的目光总是那么锐利地深入到历史深处,深入到我们时代的精神深处,哪怕他已远行。
作者为文学评论家,《人民日报》文艺部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