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义而言的金文涵盖商、西周、春秋、战国、秦汉时期以青铜器为主的器物铭文,可大略分为四种,即商代金文、西周金文、东周金文和秦汉金文。因金文以钟、鼎等礼乐之器为大宗,所以习惯上也称钟鼎文,承甲骨文而为古文字主流之一,是中国古文字重要组成部分。商代及西周早期金文象形意味较浓,多数笔画劲直而首尾出锋,带有与甲骨文书法较为接近的特点;间有笔画突出为肥腴的拖笔,富有装饰特色;章法上则以密集错综为常见(***1)。西周中晚期到东周(春秋战国时期)初期,金文结字与章法都呈现整饬肃穆的倾向(***2、***3),这也是青铜器铭文的顶峰期,《墙盘))《散氏盘》《颂壶》《虢季子白盘》《毛公鼎》《迷盘》等重器名器都出于这一时期。春秋晚期至战国,大小诸侯国多在文字上“玩个性”,渐趋文字发展之旁支,而秦系文字与周王室互为映照,遂成文字主流。其后,秦汉金文则表现出大一统之下特有的谨严端庄特征(***4、***5)。
清乾嘉时期金石研究勃兴以来,随着青铜器及其他金属器物出土的增多,金文书法逐渐成为书坛爱者日广的品类。但金文的存在形态是“雕塑式”的(铸刻),是经过书写、刻制、范铸等过程才呈现青铜器上的面貌,而今人所见,更是青铜器经历数千年泥土侵蚀、风化泐损,以及出土后的清理剜剔等修复过程所显现的状态。这就造成了对古时书写状态领会的千差万别,更何况大多数情况下的临写范本是拓片及其影印,去古更远。所以,后世的书写多有一种“揣测”的状态,若无深入的古文字学理解并深厚的书法功底,对金文的学习显然难解三昧。晚清以来金文书写上的代表性人物吴大潋、吴昌硕、罗振玉、黄牧甫、丁佛言、容庚、商承祚、蒋维崧等,乃至独辟蹊径的黄宾虹,都是古文字学家或学兼诗书画印的一代大师。学养高深的书家是师其“意”而不泥于其“迹”的,窃以为,金文在高度成熟的西周中晚期已呈现较为明显的书写意味,浑厚的起笔所呈现的藏锋特征笼罩了其后两千多年的篆隶书写体系,以上所列举的诸位名宿,概莫能外。
金文的书写大体可分两类:一是工稳典雅型的,以线条平匀、结体工整为基本特征,这一类作品较常见;二是追求“金石气息”的,以枯润对比叫显、夸张顿挫或掺入行草笔意为特征。第一类之书写,易出现的弊病是夹杂小篆笔法或字形,气息晚近;第二类的书写则不免以毛笔模拟斑驳残损的所谓“金石气”,于书写性有失。
金文书法欲典雅高古而不失笔墨情趣,乾嘉至近现代书家多有建树,代有其人,蒋维崧先生则是现当代的杰出代表之一。
蒋维崧(1915―2006),字峻斋,江苏常州人,著名语言文字学家、书法篆刻家。1938年毕业于南京中央大学中文系,曾任山东大学中文系副主任、文史哲研究所副所长、中国训诂学研究会学术委员、《汉语大词典》副主编、山东省语言学会副会长、山东省书法家协会***、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篆刻艺术院名誉院长、山东省文史研究馆馆员、西泠印社顾问等职。
蒋维崧先生系统进行艺术研究,应从在中央大学学习期间选修乔大壮书法、篆刻课程开始,时在1936年。因为先生有早年书法、篆刻的基础,所以,一经乔大壮指点,技艺就突飞猛进,不久便成了乔氏最得意的弟子。先生的篆刻成绩引起全校师生的注目,当时任艺术系主任的徐悲鸿也赞赏不已,并请先生刻印。1939年,经潘伯鹰介绍为章士钊刻印,章氏曾以“作者篆刻擅巴蜀”的诗句给予赞扬。后来印艺益进,文化名流求治印者不期而至,声名由此远播。
乔大壮师承黄牧甫。黄牧甫重视取法吉金文字,“功在三代以上”,但直接以金文字法入印的作品并不多,而是融合古今、掺以书意,创造出独特而显赫于世的“黟山派”。黄氏门人弟子如易孺、李尹桑、冯康侯等,都在取法古玺、金文入印这一路上有不少作品,但乔大壮入印文字摄取更加广泛,印面构思更见精巧,把“黟山派”的光洁与圆融之风又往前推了一步(***6)。蒋维崧先生治印明显承袭了乔大壮先生的艺术主张,减弱了黄牧甫刀法的凌厉,但在保持“乔派”艺术特色的基础上又有发展。在乔大壮印中,汉印式的和贴近黄牧甫较均衡布白的作品占相当大的成分;而蒋维崧印中,金文式的疏密对比较大的作品已成为主流(***7)。由于新出土的古文字材料越来越丰富,加上蒋维崧先生长期从事文字学研究,又特别喜欢和擅长金文书法,因此他在引金文入印方面做得更加自觉和彻底。
之所以用这么多文字探讨蒋维崧先生的篆刻艺术,是因为其金文书法后期居多,而早年,精力多放在治印上。试观其金文书法(***8),同篆刻字法是高度一致的,并且有明显的乔大壮篆刻字法影响。是以,窃以为,蒋维崧先生的金文书法,早期是“书从印出”,即他的金文研究与创作,是从其以金文人印开始的;而后是“书印互证”,这从其笔墨味十足而清爽劲健的用笔中可以得到印证。后来,蒋维崧先生到山东大学教书。从清代中叶以来,因为王懿荣、陈介祺等金石学名家的影响,山东学界多有研究金石文字的风气,丁佛言、王献唐等人俱是古文字学家且精于金文书法(***9)。氛围所在,蒋维崧先生不可能不受到这些学者前辈的影响,随着其古文字研究的深入和考古金文资料的大量面世,蒋维崧先生便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金文书法的研究中,最终形成自己雍容静穆而神清骨秀的金文书风。雍容静穆,来之于蒋维崧先生集数十年古文字研究的书卷气;神清骨秀,则是其篆刻功夫渗透出的金石气。由是,蒋维崧先生在金文书法上创立了自己的高标。这里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蒋维崧先生的“金石气”是典雅而内敛的,远师黄牧甫(***10)、近承乔大壮,仍属于“黟山派”对“金石气”的解读与映现。
学习金文,必然要在识读与理解的基础上进行大量的临习。从萌芽期的商代金文到最后辉煌的汉凿刻金文,蒋维崧先生均有深入临习与解析。其临写金文,从用笔上看,重视藏锋用笔的温雅感,对于早期金文线条收尾的锋芒进行弱化,而保留肥笔的书意;对于中晚期过于严整等宽的线条,增加粗细变化,加强表现毛笔书写的轻重起伏节奏。从结体上看,则是弱化方折,增加圆转变化;弱化结体的欹侧多变,使之端庄典雅。蒋维崧先生化“铸刻”为“笔墨”,丰富了线条变化和笔墨情趣,表现了书卷气与金石气的和谐统一,其所书“穆若清风”四字(***ll),似恰可形容其书风。
蒋维崧先生临写的金文,针对某一器一拓时,是形神毕肖的;当我们把多个临本放在一起看时,又会发现其笔墨间的共性。究其原因,是蒋维崧先生对商周乃至秦汉金文深入、广泛研究的结果,所谓博观约取,使个人风格与每一件临写的金文能自然融合。当然,这有着蒋先生数十年书法篆刻与古文字研究的修养为前提。作为初学或刚入门的朋友,我们学习金文还是要从蒋维崧先生对某一名帖名器的解读人手,逐渐深入,勿贪多,勿浮泛。
蒋维崧先生2006年去世,吾生也晚,又不处山东,没有机会感受先生的书艺氛围,仅因好篆刻,且尤喜黄牧甫一派,对蒋维崧先生金文也极崇敬。然写作此文,不免盲人摸象,凭一己之好而哕嗦如许,算得一晚辈聊表敬意。若能使一些同爱金文的书友略有所思,那就很开心了。本文对徐超先生的《崧高维岳》与刘绍刚先生的《蒋维崧临商周金文・前言》有所借鉴,在此致谢。
就此打住,祈识者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