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曲终人散,江上峰青”,朱光潜先生洞彻世事之慧、从容淡泊之态、感念万物之情怀停泊在纸墨之间,化为生生不息的生命泉流,滋养着我们,浸染着我们,在或干涸或孤寂的心灵上促生出一朵朵艺术化的精神之花,装点着这个多元的世界。
让我们在吟咏之间去感受一代美学大师的文字之优美,情趣之高雅,人格之高尚!
选文1
无言之美
言可以达意,然而意绝不是完全可以言达的。因为言是固定的,有迹象的;意是瞬息万变的,是缥缈无踪的。言是散碎的,意是混整的;言是有限的,意是无限的。以言达意,好像用继续的虚线画实物,只能得其近似。
文学作品也是同样。譬如《论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几句话,绝没完全描写出孔子说这番话时候的心境,而“如斯夫”三字更笼统,没有把当时的流水形容尽致。如果说详细一点,孔子也许这样说:“河水滚滚地流去,日夜都是这样,没有一刻停止。世界上一切事物不都像这流水时常变化不尽么?过去的事物不就永远过去绝不回头么?我看见这流水心中好不惨伤呀!……”但是纵使这样说去,还没有尽意。而比较起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九个字,比这段长而臭的演义就值得玩味多了!在上等文学作品中――尤其在诗词中――这种言不尽意的例子处处可见。譬如陶渊明的《时运》:“有风自南,翼彼新苗”;《读〈山海经〉》:“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本来没有表现出诗人的情绪,然而玩味起来,自觉有一种闲情逸致,令人心旷神怡。钱起的《省试湘灵鼓瑟》末二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也没有说出诗人的心绪,然而一种凄凉惜别的神情自然流露于言语之外。此外像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李白的《怨情》:“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虽然说明了诗人的情感,而所说出来的多么简单,所含蓄的多么深远!再就写景说,无论何种境遇,要描写得惟妙惟肖,都要费许多笔墨。但是大手笔只选择两三件事轻描淡写一下,完全境遇便呈露眼前,栩栩如生。譬如陶渊明的《归园田居》:“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四十字把乡村风景写得多么真切!再如杜工部的《后出塞》:“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寥寥几句话,把月夜沙场状况写得多么有声有色,然而仔细观察起来,乡村景物还有多少为陶渊明所未提及,战地情况还有多少为杜工部所未提及。从此可知文学上我们并不以尽量表现为难能可贵。
(选自《民铎》第5卷第5期,1924年出版,有删改)
品读赏析
晋陶潜云:“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无言之美”无处不在,文学、美术、音乐以及我们经常纠缠于其中的生活,但什么是“无言之美”,实在是一个难以阐述明白的话题,作者从容道来,先谈为什么有“无言之美”,并打了一个比方“以言达意,好像用继续的虚线画实物,只能得其近似”,取譬浅近,生动形象。而后从文学的角度进行了说明,诗词名句信手拈来,厚积薄发,可见要写得一手好文章,没有积淀是难以达到目的的。
选文2
人生的艺术化
人生本来就是一种较广义的艺术。每个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这种作品可以是艺术的,也可以不是艺术的,正犹如同是一种顽石,这个人能把它雕成一座伟大的雕像,而另一个人却不能使它“成器”,分别全在性分与修养。知道生活的人就是艺术家,他的生活就是艺术作品。
过一世生活好比做一篇文章。完美的生活都有上品文章所应有的美点。
首先,一篇好文章一定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其中全体与部分都息息相关,不能稍有移动或增减。一字一句之中都可以看出全篇精神的贯注。凡是完美的生活都是人格的表现。大而进退取与,小而声音笑貌,都没有一件和全人格相冲突。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是陶渊明的生命史中所应有的一段文章,如果他错过这一个小节,便失其为陶渊明。这种生命史才可以使人把它当做一幅***画去惊赞,它就是一种艺术的杰作。
其次,“修辞立其诚”是文章的要诀。一首诗或是一篇美文一定是至性深情的流露,存于中然后形于外,不容有丝毫假借。情趣本来是物我交感共鸣的结果。景物变动不居,情趣亦自生生不息。我有我的个性,物也有物的个性,这种个性又随时地变迁而生长发展。毫厘之差,微妙所在。在这种生生不息的情趣中,我们可以见出生命的造化。把这种生命流露于语言文字,就是好文章;把它流露于言行风采,就是美满的生命史。
艺术的创造之中都必寓有欣赏,生活也是如此。一般人对于一种言行常欢喜说它“好看”“不好看”,这已有几分是拿艺术欣赏的标准去估量它。但是一般人大半不能彻底,不能拿一言一笑、一举一动纳在全部生命史里去看,他们的“人格”观念太淡薄,所谓“好看”“不好看”往往只是“敷衍面子”。善于生活者则彻底认真,不让一尘一芥妨碍整个生命的和谐。董狐宁愿断头不肯掩盖史实,夷齐宁愿饿死不愿降周,这种风度是道德的也是艺术的。我们主张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主张对于人生的严肃主义。
艺术是情趣的活动,艺术的生活也就是情趣丰富的生活。情趣愈丰富,生活也愈美满,所谓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觉得有趣味”就是欣赏。你是否知道生活,就看你对于许多事物能否欣赏。朋友,在告别之前,我采用阿尔卑斯山路上的标语,在中国人告别习惯用语之下加上三个字奉赠:“慢慢走,欣赏啊!”
(选自《谈美》,有删改)
品读赏析
本文所蕴涵的思想给人醍醐灌顶之感:“慢慢走,欣赏啊!”本文浸润着一个美学家对生活最真切的感念。假如我们以这样的脚步徜徉于人生的旅途,我们的生活一定会成为一种艺术。另一方面,本文的构思颇有桐城派古文的风范,简洁,明析,不牵蔓,不矫情,不虚饰,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最后一点,本文主要是谈生活的艺术化,但作者却以写文章作比,文品、人品、生活情趣尽在其中,言近而旨远。
选文3
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答夏尊先生
我爱这两句诗,多少是因为它对于我启示了一种哲学的意蕴。“曲终人不见”所表现的是消逝,“江上数峰青”所表现的是永恒。可爱的乐声和奏乐者虽然消逝了,而青山却巍然如旧,永远可以让我们把心情寄托在它上面。人到底是怕凄凉的,要求伴侣的。曲终了,人去了,我们一霎时以前所游目骋怀的世界,猛然间好像从脚底倒塌去了。这是人生最难堪的一件事,但是一转眼间我们看到江上青峰,好像又找到另一个可亲的伴侣,另一个可托足的世界,而且它永远是在那里的。“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种风味似之。不仅如此,人和曲果真消逝了么?这一曲缠绵悱恻的音乐没有惊动山灵?它没有传出江上青峰的妩媚和严肃?它没有深深地印在这妩媚和严肃里面?反正青山和湘灵的瑟声已发生这么一回的因缘,青山永在,瑟声和鼓瑟的人也就永在了。
玩味一首诗,最要紧的是抓住它的情趣。我从前读“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以为它所表现的是一种凄凉寂寞的情感,所以把它拿来和“相思黄叶落,白露点青苔”“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诸例相比。现在我觉得这是大错。如果把这两句诗看成表现凄凉寂寞的情感,那就根本没有见到它的佳妙之处了。艺术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热烈。就诗人之所以为诗人而论,热烈的欢喜或热烈的愁苦经过诗表现出来以后,都好比黄酒经过长久年代的储藏,失去它的辣性,只剩一味淳朴。我在别的文章里曾经说过这一段话:“懂得这个道理,我们可以明白古希腊人何以把和平静穆看做诗的极境,把诗神阿波罗摆在蔚蓝的山巅,俯瞰众生扰攘,而眉宇间却常如做甜蜜梦,不露一丝被扰动的神色?”这里所谓“静穆”(serenity)自然只是一种最高理想,不是在一般诗里所能找得到的,古希腊――尤其是古希腊的造型艺术――常使我们觉到这种“静穆”的风味。“静穆”是一种豁然大悟,得到皈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观音大士,超一切忧喜,同时你也可说它泯化一切忧喜。这种境界在中国诗里不多见。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刚努目,愤愤不平的样子。陶潜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
如果在“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两句诗中见出“消逝之中有永恒”的道理,它所表现的情感就绝不只是凄凉寂寞,就只有“静穆”两字可形容了。凄凉寂寞的意味固然也还在那里,但是尤其要紧的是那一片得到皈依似的愉悦。这两种貌似相反的情趣都沉没在“静穆”的风味里。
(选自《朱光潜全集》,有删改)
品读赏析
本文思想十分深刻,“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即使是像作者这样的美学大师也有一个逐步深入认识的过程,那“‘静穆’,豁然大悟,得到皈依似的愉悦心情”实际上是一种历经沧海后的坦然、淡泊与宁静,饱含着人生的大智慧,是豁达的人生情怀漫溢出的馨香。另外,本文的语言特别纯净、温润,从容到极致,淡雅到极致,字里行间流淌着一位和蔼可亲的学者与别人探讨学术问题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