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记
雨打芭蕉,沙沙啦啦,沙沙啦啦,无数繁密的韵脚,在黑夜,尤其是秋夜,听着特有味儿。后来,韵脚变慢了,沙沙,沙沙,或啪――啪――啪――,每一滴之间似乎都隔着一个漫长的空空落落的岁月,点点滴滴,绵绵无尽。
孟夏,雨水勤,草木长得快,芭蕉更是长得旺,有蓬蓬勃勃之势。叶片阔大。艳绿,叶芯内总是蓄着一股汪汪的水,那水又清又亮。如一脉泉眼。有天早晨,我突然孩子气地拿根吸管吸取,细品之后。发现那水很好喝,水质轻软,有点甜。
有段时间,病了,闲在家里。黄昏,就拉把藤椅坐在芭蕉旁,随意翻看几页《红楼梦》。贾府的三姑娘探春,原来也很喜欢芭蕉。大观园里办诗社,她给自己起个蕉下客的雅号。后来还遭了林黛玉好一番戏谑。作诗的女孩儿手持香笺,亭亭玉立在绿叶婆娑的大芭蕉下,却不知自己整个的人更是一首诗。
据说,唐朝的王维曾画过雪里芭蕉。洁白与浓绿搭配,色彩高雅清丽。有学者认为这有悖于现实,长安的冬天太冷,还不到下雪,芭蕉早被冻萎了。很多事情,表面似在情理之外,其实却正在情理之中。很多学者,总是太执著于眼前的一个点,而不顾旁边的一个面。艺术上的事儿,恰恰就怕太执著。至人无法,大象无形,小范畴里的事情,才会斤斤计较于俗成的规则。
另一方面,从客观事实上来说,只要地气壮,芭蕉是可以提高一些耐寒能力的。北方的冬天,天气不稳,暖着暖着,就可以骤然变天,降下大雪。雪压芭蕉,这情景曾为我亲眼所见。雪后天晴,芭蕉的叶子才会全被冻毁。
但美并没有消失。因为芭蕉的根还活着。
枇杷记
院里这株枇杷,刚栽上时,才一尺多高。是苗,还不是树,也没指望它能长成一棵树。
几年后,居然亭亭如盖。从没修整过,随便它长。如今已有两丈多高。可能光顾着长个儿,倒没顾得结果子。
不过,枇杷树的叶子也很好看,密,厚实,有质感,硬邦邦的。春冬,取其苍绿;盛夏,取其阴凉。秋天呢。来到庭院里的秋风不易吹动它们。这样,秋声就小多了。
郑逸梅《艺林散叶》载,徐悲鸿曾为柳翼谋画扇,作枇杷数颗,浑圆可喜,著一二叶,亦疏落有致,题云:“明年定购香宾票,中得头标买枇杷。”徐悲鸿的题词不拘一格,有幽默、自嘲的色彩。
又载。丰子恺嗜枇杷。这个好,食之清肺止咳。
枇杷吃上去有杏果的味道,微酸,吃多了恐怕要倒牙。很多果实,都可以当花儿来看。
去年早春,有个大枝子向外斜得太远,从下面经过老碰头,被我随手删掉后才发现枝上还藏着几簇花苞。我又在整株树上找了找,还就是那个枝子开了花。
这是此树第一次开花。太可惜了。
到了初冬,几根向阳的枝子,全开花了,毛茸茸的,一粒一粒,金黄。然后慢慢变灰、变白,变成果儿。从外面飞来很多鸟儿,大多是麻雀,还有几只叫不上名字,整天叽叽喳喳,逗留其上。我有点担心它们会啄食这些花粒。
且说转眼到了夏天,枇杷熟了。每一粒果子,都有很长的托柄。刚熟黄澄澄的,熟透微微发红。摘下来,约有一小竹篮。还剩下一些。就留给鸟儿受用了。
书札
你住到了一个小山上。我能想象你在山坡上的样子。伫立或者行走,都很安静,像一棵树。现在是冬天,你作为一棵冬天的树,连舒展都显得是多余的了,只有简洁与内敛。与你相比,我要丰茂得多,也喧哗得多。我是一丛夏天的灌木。我觉得自己这样粗枝大叶地活着也很好,因为能够喜怒哀乐。喜怒哀乐,如果出之自然,也近乎道了。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你让我想到韦应物这首《寄全椒山中道士》诗中的那个道士。但我想,如果我是那个道士,我会感到寂寞的。如果偶尔过一过那个道士的生活,我还感到有趣,但如果长期去过那个道士的生活,我就难以忍受了。所以,我是不愿意去做那个道士的。对于他,我只是欣赏,而不是热爱。从欣赏到热爱是有一定距离的。我这样一说。你大约就可以得知我思想的底线了。关于道士,这其实是一个略长的比喻。目前,我最为热爱的人是坡,他虽迭遭磨难,仍是一派清流,九曲回肠。从人间流过。他最终没做一片纯粹的禅庄式的云朵,从生活的河床逸走或蒸发。他能享受人世的安静,也能享受人世的热闹。这也是坡让我觉得可爱的原因之一。
我想去看你。你不喝酒,我也不喝酒,不过看你时我可以带一罐绿茶。茶应该是新茶,所以如果去看你,我就等到春天到来的时候。那时,你不感到我多余,我自己也不感到我多余,我们坐在青草初生的山坡上喝绿茶,看大月亮从对面静静升起,不说话,就已经很好。
清晨
清晨醒来就听到喜鹊叫,开门看见它们就在对面法院办公楼顶上。是星期天,所以它们才敢来。连阴了几天,初晴,阳光淡淡的。天晴了,持续几天的感冒也好了。
美人蕉憋了几天的花穗开了一朵。通红。
在柿树枝和芍药花茎之间,一只蜘蛛一夜之间拉好了一张网,网上有几滴露水和几只蚊虫。但蜘蛛却不知躲到哪儿了。我倒想看一看它狰狞古拙的样子。这棵柿树去年被我删除了枝干,今年没结果实。没办法,地方太小了,只能限制它生长。从它的角度来说,它要想活下去,就必须被限制。如果它死去,恰好腾出一个地方。
近期翻看《阅微草堂笔记》,看到里面提到很多百年老树。树大成精,居然会参与人类的世事伦常。它们的出现,当然都是在晚上,但这样的晚上一般要有月光。月光使众多树荫变成了故事的背景和重叠的帷幕。它们使一个和缓的世界变得幽深。在我们现在的时代,树当然少多了。稍大一点,便被电锯伐去,送到工厂制成纤合板。缺少树荫的覆盖,世界便显得空洞干燥。是的,一个没有树荫的世界是让人难以忍受的,单调,机械,缺乏想象力却又欲望盛大。
夜晚
夏天的夜晚很亮,清虚虚的,树木倒显得比较黑了,一棵,两棵,长长的一行,或一大片。但也不是纯黑,是淡墨,轻描淡写的那种淡,有虚虚的晕,近于微褐。是欲断还连的行草笔意。我这里看到的树木其实大多是杨树,似动非动的样子。微风中有韵律感。这样的夜晚有一种古老的近乎失传的宁静。
有点像《聊斋》或《阅微草堂笔记》中的某些夜晚。
那时的夜晚显得天长地久,露水珠子一滴一滴从宽大的树荫中落下来,时间不是时间,都变成歌哭相续的人间岁月了。
冬天,冬天
一冬天的月亮
冬天的月亮,说的是黎明前的月亮。起得很早的人,推开门,看见地上有霜,有光晕,有树影――是一根一根的树枝的影子,而不是一摊一摊的树叶的影子。硬硬的,瘦瘦的,很静,疏密有致。花好看,叶也好看,花叶都没有了,枝也好看。月亮在西半天挂着,说“挂”,其实是不确切的。天空那么平阔,是没法“挂”的。 但总得有个说法。阴历十八、十九的月亮,不太圆了,下面的边儿像用镰刀或者其他东西割去一些,有点糙,但还是很亮。不是明亮,是清亮。远远的地方,有大公鸡在啼叫。一只,两只,很多只,高一声,低一声,一唱一和,彼此呼应。那个地方就显得又寥廓又浑茫。站在这儿,听了一会儿,就想拉着谁的手――比如,那个在山高水远的时光深处,低声唱《子夜歌》的人――到那个充满声音的地方去看看,然后,又走很远很远的路。
二冬天
12月的天气,交了九,已经很冷了。坐在三楼的窗前,读川端康成,《山音》,里面有一种既纯净又幽微的暖昧感。川端康成的作品读了很多,基本都读完了。有些甚至读了许多次。如此沉迷于一个作家,尤其是这么一个感受性敏锐纤细之极的作家,我想,在哪个地方,我已经出了问题。过于喜欢黄昏、傍晚、黑夜、房间、虚构性的人物,而对大街和人群心怀畏惧,对这个世界产生对峙感。我想。我肯定出了问题。天空渐渐暗下来,合上书本。看到窗台上有一抹橘红色的夕光,还没有消失,又明艳,又温暖。一只麻雀,飞向对面那一小片空荡荡的杨树林,荒凉之处仿佛停驻神祗。大街上人来人往,有的偎拥着,男人和女人。也只有男人和女人,才会离得如此之近。近得时常相互伤害。
――这是1998年的情景。
时光改变了很多东西,包括心灵。
川端康成是早就不读了。
三 冬天的星
星是黄昏的星。那么大的天空,开始却只有疏疏的几颗,很大,像灯,不是电灯,是旧时的马灯,玻璃灯罩擦得晶亮,在房檐下挂着,被风吹得一闪一闪的。1989年,深冬,大病一场,差点死去,在县城医院躺了一个多月。记得有次,黄昏将尽,天光犹亮,靠窗读莱蒙托夫的诗集。读到“黄昏的星啊,忧郁的星……”这样的句子。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那时我喜欢一些忧郁而抒情的人,拜伦、雪莱、普希金、海涅,当然,还有莱蒙托夫。那时我才16岁。青春年少。还不了解生活,还不曾经历过爱情。
工作以后,有年冬天,下乡,到一个叫肖口的镇子,回来时天已黑透了。没有风,干冷干冷的。在一座水泥桥上站住,看满天的星,从青灰的天边到幽蓝的天心,密密麻麻,垂垂如珠。似乎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华丽又如此庄严的天宇。记起了王国维的词句。“摘得星辰满袖行”,感觉豪逸得有了仙意。
北方的冬天是异常简洁的。树木早已落光了浮喧的叶子,工笔的枝冠劲瘦疏朗,像玲珑的珊瑚,又像篆刻。各种声音都止息了,静夜,留鸟栖息在这些枝冠上。刮了一整天的风停下来,似乎也在这些枝冠上酣睡着。透过这些枝冠看星星,清光炯炯,像秋天遗留下的坚果。站在树下。会想起许多过去的事情。
四 腊梅
进入腊月,腊梅开了。一朵,一朵,澄黄。枝上的枯叶还没落光,有几片在上面耷拉着。桃树是先开花,再长叶,腊梅是先落叶,再开花,都很好,都很美丽。桃花比梅花艳,但没有梅花香。反过来,也可以这样说,梅花比桃花香,但没有桃花艳。其实我是不应该拿二者来作这样的比较的。比较过来,比较过去,桃花仍是桃花,梅花仍是梅花。――这只不过说明了我还是一个执著于观念的人。看什么好,就喜欢什么,不多想,这样才好。古代人家的丫环喜欢叫梅香。梅花也真香,冲鼻子,每一朵都香,都很洁净,不像人,有好的,有坏的,还非常复杂。梅花残了,也不落,仍在枝上缀着。春天,梅枝发芽,芽长成叶子,叶子好大了,去年的残梅还在枝上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