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慧珠(1919~1966) 女 蒙古族北京京剧旦角演员
家人,五个剧种
1919年的深秋季节在北京宣武门外校场小六条的一座四合院里,降生了一个女婴。四合院的男主人原名咸锡,就是后来更名换姓、京剧“四大须生”之一的言菊朋。他的妻子高逸安为专演老妇人的早期电影明星。这个女婴就是后来比父母还要走红的言二小姐――言慧珠。言家生活不怎么富裕,但清王族之气韵犹存。皮黄、丹青、诗词、音韵,样样拾得起。审美化的人生态度,润泽着这一家老小的心魄。
言菊朋一生得意的日子短,失意的日子长,所以心情舒畅的时候很少。但到了中年时候,他至少还有两点希望,借以安慰和支撑自己。第一,自己辛苦了半辈子,终于自成一家,人称“言派”。虽眼前不红,但深信有朝一日会得到社会承认。第二,本人尽管不走运,却有如许儿女,总有一个能够走上他所愿意看到的道路,为言家争气。――这话,算是说准了。进入二十世纪中期,言家几个子女分别从事着京剧、昆曲、电影、话剧、评剧。所以,言慧珠在1959年纪念父亲逝世十六周年的时候,说:“莫怪人家要开玩笑,光算我们一家,就有五个剧种,看到百花齐放了。”
而最美丽的花,就是言慧珠本人:身高一米六五,削肩长颈,柳叶眉,高鼻梁,小方口,一双俏目,顾盼神飞。是个谁瞧上一眼,就能记住一辈子的女人。
捧角儿
幼年,言慧珠读的是书,爱的是戏。刚刚六岁,就学着青衣旦角,哼起戏来。
程砚秋在北京创办的“中华戏曲学校”的学生在吉祥戏院演出,读中学的言慧珠几乎天天都邀三四个同学去看戏。她不光看,还要高声吆喝,起劲鼓掌,居然成了一群“捧角儿”的。一时间,娱乐小报上“言二小姐如痴如狂”、“小姐狂捧男角”等花边新闻,连篇累牍地刊了出来,闹得满世界都知道言菊朋有个二小姐。二八佳人,如花似玉,大胆泼辣,颇有男子气概。人家把这些报导跟她说了,她倒满不在乎,一笑置之。血肉充盈、恣情任性的个性已然显露。
高中没毕业就退了学,她终于着魔般地学戏了。原本坚决不让女儿涉足梨园的言菊朋除了叹息,已毫无办法。
是块戏料
她学的是梅(兰芳)派。先当了一年多“留学生”,即跟着留声机学。但名上风度的父亲始终没向梅老板引见。言慧珠提出:是不是可以向与梅兰芳合作了二十多年的琴师徐兰沅学?言菊朋觉得可行。别看言慧珠小小年纪,却已懂得暗通关节:决定拜师,先从师母开始。主意已定,第二天清早,她买了点东西径直往徐家而去。进门就亲亲热热叫“师娘”,再恭恭敬敬上礼品,那模样和声音着实讨人喜欢。
徐师母笑道:“这老头子还睡着,没起来呢!慧珠姑娘,先屋里坐吧。”说罢,便忙着收拾屋子,洗菜做饭。言慧珠立马卷袖子,跟在后头帮着干活。师母不让干,心想:眼前这个女孩儿是言家掌上明珠,从来不上锅台。但看她干得那么欢实、认真,心里自是喜欢。
三五日过去了,徐兰沅一点动静都没有,每天好像不是忙着应酬,就是去电台讲梅兰芳,杂七杂八的事情没完没了,回家总是很晚。第二天,又要睡到中午。接连一个星期,言慧珠无缘与徐兰沅见上一面,可与师娘处得像一对母女。师娘过意不去了,对丈夫说:“你总不能老躲着吧,我看你还是给她说说吧。”
徐兰沅之所以不教,是怕言二小姐吃不了唱戏的苦。他想了想,决定教两句,难难她;难倒了,便也就死了这份儿心。随即对她说:“我今儿教你两句《凤还巢》里的慢板。你明儿来,要唱给我听,看你行不行。”
就这两句唱,言慧珠学得全神贯注,走路哼,吃饭哼,睡觉也哼。言菊朋纳闷:“这孩子怎么傻了?”
第二天,她唱给师父听。不但字正腔圆,而且神韵不差。徐兰沅拍手叫好:言慧珠学戏有灵气,是块戏料。什么叫戏料?那是一种或天生或训练得极其精致的舞台感知力与审美能力。她学戏的速度惊人,不出一年,就把徐兰沅肚子里的本事全给榨出来了,得到梅兰芳在化装、音乐、台风、扮相方面的真髓。有一天,徐兰沅对她说:“你学得这么好,真要变成小梅兰芳、女梅兰芳啦!”
言慧珠答道:“先生不也是个不上场的梅兰芳吗?”
中国古典戏剧有很多这样的现象:一个平常剧本能形成一家之“独创”,而这个“独”,非剧本之“独”,乃表演之“独”。而表演的全部才情,皆寓于综合性技艺之中。故要当一名戏曲演员,必备唱、念、做、打等综合性技艺。只会唱,是根本不行的,也不会被观众认可。不像如今能有那么多只会清唱小善表演、只唱折戏,不会本戏的“新秀”与“名家”。言慧珠经徐兰沅的介绍,从1937到1938年便跟朱桂芳学梅兰芳的舞蹈身段,又跟着“九阵风”(阎岚秋)学武旦和刀马旦。功夫不负有心人,耕耘白有好收成。她就此打下了扎实的功底,甚至超过了科班。
1939年,二十岁的她在上海首次亮相,一炮而红。她高大又苗条,艳丽又纯洁,眉宇间荡漾着一股英气。难怪人家说,她不像南方的闺阁千金或小家碧玉,是个绝代的北国胭脂,燕赵佳人。一旦登台,京津沪那些个捧角儿的,就趋之若骛。尽管是敌伪时期,照样被捧上了三十三层天。
言慧珠的一只脚踏上舞台的同时,另一只脚跨入了银幕。她一直是个出色的戏剧、电影两栖演员。1940年,上海新华影业公司拍摄的《三娘教子》影片,是言菊朋、言慧珠、言少朋一家人的合演,后来还拍摄了《逃婚》、《红楼二尤》等多部影片。从她的好奇、好动、好强、好胜的个性与灵动飞扬的艺术天分来看,这又是理所当然的。电影明星不像戏曲艺人那么保守,言慧珠从中比别人更早、也更多地接触到西方事物,生活也渐渐浪漫起来。应该说,电影给她的舞台表演带来了光彩,同时也给她的情感生活制造了许多麻烦和不幸。
入梅门
言慧珠要成为梅兰芳的高足,必得获其悉心真传。她距离这个追求的目标,既近又远。近,是因为梅、言两家本就认识;远,是说要梅收下女弟子,决非易事。言慧珠为入梅门,可谓煞费苦心。第一步是要跨进梅宅。进了门,一旦梅先生发现了自己的天赋,事情就有了六、七分。她先是结识了梅府红人李三爷(释戡)和许二叔(姬传),很快取得他们的好感。再后,她抓住了梅老板的千金(梅)葆,哄得这个可爱的小女孩成天价围着“言姐姐”转。这一步,已是十分圆满。因为要梅兰芳亲授说戏,如无梅家子女在侧,日子一久,便难免生出闲言碎语。
言慧珠对梅氏夫妇执礼谦恭,敬奉周到。但要找学戏的
机会,可就难了。因为梅兰芳的职业习惯,每天很晚睡,翌日下午才起来。不一会儿,贵客、好友、弟子便纷至沓来,直至深夜。稍有空闲,梅夫人便会出面挡驾,劝其休息。正觉无计可施,她突然发现葆王月喜欢听故事。这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是件轻松的事,她讲的故事总是长又长,像多卷本的《天方夜谭》。为了听个结局,葆请求父母容许留言姐姐歇夜。而过了晚上十二点,梅老板就会闲下来,半夜时分跟他聊聊天,说说戏,他是高兴的。这样,无论烈日严冬,言慧珠天天赶到梅府,给葆讲故事,跟梅先生学戏。
这当是抗战后期梅兰芳从香港返回上海的事。
1945年抗战胜利,梅兰芳复出,登台唱戏。不管演多少场,言慧珠是场场必到,风雨无阻。有时自己刚下场,连卸装都来不及,就赶去看。好在梅兰芳的戏都是大轴,放在最后,一般都不会错过。言慧珠最懂得引人注目的技巧。她看戏总是掐准时候,在大轴将上场之前几分钟才进场。座位差不多是在七、八排中间。她扬着头,迈着轻松的步子,由后而前。高跟鞋响着清脆的韵律,好像告诉所有的看客:“我来了”。有一次,她穿着一件绛红色的呢大衣,脖子上围着两条玄狐,还是整条狐狸做的。那在当时是最最时髦的。在灯光照耀下,加之高挑丰满的身材,闪闪发亮的大眼睛,真是“容光四射,明媚照人”。坐下之后,她先不看戏。挺着脖子用眼睛向前后左右扫射一遍,接着抬起手理理鬓角,打开手包,用小镜子照着补妆,扑扑粉、抹抹红。她的这些小动作,也好像在告诉人们“言慧珠在此”。直到梅兰芳出场,才收敛一切,专心看戏。她细心地看着梅兰芳的每个动作、身段、台步、水袖,还不时用笔记录。其实,那时的言慧珠已然大红,在艺术上却仍像个求索者,求索不止。哪像我们现在的戏曲名角、名家,一旦自己红了,就再也不进剧场看别人的演出。
言慧珠学梅兰芳极像,扮相几可乱真,唯一的差别是下巴比梅稍短了点儿。论身段,梅兰芳是男性,属中等身材,言慧珠则是修身玉立。扮起来,二人高矮肥瘦就差不多了。言慧珠的化装术非常高明,能够在眉宇之间画出梅兰芳那种神韵。
独具慧眼的梅兰芳对言慧珠是破格栽培,言慧珠亦知冷知热。对恩师、对梅氏一家她都爱之弥深。这里仅举一例,梅兰芳三代世居京城,饮食上习惯于北京风味,尤嗜豆汁。久住上海的他,说起故都小食,真有一付怅然若失的神情。凡离乡背井的人大多有此体会,因为人的乡情往往缠绕在寻常的感官印象之上,而在所有的感官印象里,味觉记忆的残留是最持久、也最是强烈的。言慧珠赴沪,特地用几个四斤容量的大玻璃瓶(可惜那时没有塑料桶)装满老北京最好的“豆汁张”的上品豆汁。梅兰芳大快朵颐后,亦深感弟子的一片至诚,别说女子,就是男人带着几大玻璃瓶豆汁上飞机,也是辛苦。言慧珠就是用女人的心思、男人的气力去做这样的小事敬奉恩师。
1961年8月,梅兰芳病故。在首都剧场举行公祭的那一天,她和丈夫(俞振飞)从青岛搭乘飞机赶来,言慧珠一身疲惫、满脸哀伤地站在剧场门口……一个培养她、爱护她、理解她的人永远地离她而去。
记得1984年,文化部举办高规格的纪念梅兰芳诞辰九十周年学术研讨会。会上,播放了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言慧珠关于《穆桂英挂帅》(梅兰芳晚年排演的最后一个出戏)录音讲话。播放完毕,全场沉寂。言慧珠讲话内容之深刻精辟,语言表达之准确流畅,令在场的所有从事戏曲理论研究的人感到羞愧。她不愧为梅门第一高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