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于县城大街上随意溜达,以消磨着剩余的令人心烦的时间,因为我必须乘坐下午的客车返回林口乡下的家。当时,我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张十元钱,刚刚够付回家的车费。
“嘿,姐夫!”
随着一声热情的招呼,一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嗖”的一下窜到我面前,吓我一跳之后,面对我流露出亲友意外相逢时的惊喜神色,我左右环顾,没发现周围有其他男人答话,方知他是冲着我来的。
“你――”
我好生纳闷:这人为啥叫我姐夫?我唯一的舅子早已不在人世,堂舅子们也从不叫我姐夫,都叫老表。并且,这家伙就算是别的什么人,比如是某种关系上的干舅子,那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呢?难道我真的把人家忘了不成?于是我飞快地查阅记忆中的可疑登场人物――然而,我毫无收获。
他并不在乎我纳闷的面孔,接过我的话道:“我今早刚到县城,拐八耳和小三爪也都回来喽!”
拐八耳――拐八耳是谁?小三爪又是谁?这种古怪的名字我今天还是第一次听到呢,更无法将它与任何人对上号。我开始有些糊涂了。要说,我的确有个让自己很苦恼的健忘的毛病,但也最多记不起人家的名字,面孔却绝不会一点印象也没有。这时,我大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认错人了!
几年前,林口街上的一个赶场天,一位陌生的妇女递给我四张五十元,说是还我的化肥款。“啥子化肥款?”我很奇怪,问她是谁?她叫我“别给老辈子开玩笑了”,我又问她我是谁?她显得很不耐烦,说:“你陈贵儿吗,化成灰我也认得!”我大笑,说她认错人了,她生气地警告我:“再胡闹,就不还你了!”幸亏一位既熟悉她也认识我的人及时出面,证明我“的确不是陈贵儿”,解释了半天她才半信半疑地走开。我清楚地记得,那位妇女当时的表情十分尴尬。事后,许多同事或朋友都责怪我当时没把她的钱收下,我老婆甚至骂我是“憨日脓”“猪脑壳”,为此,我难过了很长时间。
今天,又有人认错我了。唉!难道这世上的确有一个与我长相非常相似的人,生活在离我并不很远的地方?而且,近年来已经发展到象“姐夫”这种程度。估计,离“丈夫”应该不会很遥远了。
反正等车闲着也是闲着,想起老婆当年骂我的话,我突然对认错我的这个人很是生气。因此我决定痛改前非,收拾收拾这些无故降低我智商的人。很难说,他怕也是来还我“化肥款”的呢!当然,这一次我是决不会手软的了。
“坐什么车来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冷静地答上了话。要说,第一次干这种亏心事,我还有点儿紧张,胸口簸得很厉害,小腿也在发抖,担心他一下子识破我是个假冒的,对我施以拳打脚踢。
“豪华卧铺!这段时间下来很便宜,才八十块钱一个人。”
这家伙一定是从昆明回来。
看来,事情进展还顺利,我判断已经没什么比如嗓音不同之类的顾虑了,于是稍稍放松了点紧张的情绪。
“哦!姐夫。收到我汇的钱了没有?”他接着问我。
“钱?――”我略停顿了一下,“收到喽!”
我认为这种回答是非常恰当的,因为,汇款一般都不会整丢。但我马上又觉得我的话似乎简单了些,应该再添句把让他感到温馨点儿的话,我估计汇款也不过几百块钱,于是苦笑着补充道:
“你姐还打算用它买一头母猪来喂呢!”
说话中提及对方的亲人往往会使人有亲近感,并且妇女嘛,就喜欢养猪养鸡的,以证明她们很能干。
“我姐――”他突然表情古怪,象被煮鸡蛋哽住了喉咙似的愣着我,“我姐不是去世一年多了吗?怎么――?”
糟糕!鬼才晓得他的姐会死得这样早。“……”我有点惊慌,不过还是急中生智道:“我是说,如果你姐还活着,她肯定会买一头母猪来喂!”
好危险!我冒了一身冷汗,但同时为自已有一个机灵的脑袋瓜子而暗中得意。
“是啊!”他哀叹道:“我大姐也是,好端端的会突然得上那种怪病说。姐夫啊,如今家里什么都是你一个人操劳,外侄们又都还小,你既当爹又当妈的!”
我琢磨那怪病会是不治之症或者是羊儿疯什么的,但拿不准。
“唉,命苦啊!”我还真象死了老婆似的长叹一声,末了,我把头垂下努力眨着双眼,以期能挤出哪怕是一丁儿点泪水,可它死活就是不出来,我只好故作伤感地用摇了摇头。
他显然觉得不该提及如此让我伤感的往事,有些后悔,忙说:“汇给你的钱,就不用还我了,算是用来给外侄们添点笔墨纸张和衣服!”他有些冲动。
“不,这怎么行!”我马上拒绝他,我觉得自己也应该象个姐夫的样子,不能随便接受别人的施舍,哪怕是自已的舅子呢。
“就这样说定了,又不是给你的。”他那严肃而不容人反驳的语气象是领导在对下属训话。我缄默了一下,表示勉强接受。
随后我壮着胆子问他:“要去看看外侄们吗?他们常念起你呢!”眼睛却不敢一直正视他。
“今天不了,过几天吧!我还要下芒部去办些事。”他态度很诚恳。
象一下子反应过来似的,他“啪”的一声拍在我膀子上,说:“你看,我俩光是站在这儿干谈,几年未见面了,走,去饭馆里坐着摆,顺便吃点东西!”
“算了吧,算了吧。”
可他不容分说,硬是拽着我的手往盐行街深处走去。我是一边往后奔,一边很客气地谢绝。但是,一来我肚子还真的有点饿,二来离发车还有一个多小时,三是人家已经汇过钱了,可能不会再给我“化肥款”,吃他一顿也算是进账嘛。总之,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这等好事谁再拒绝才真是个“憨日脓”,是“猪脑壳”呢!
我半推半就地跟他走进了一家饭店,局促地在一张大圆桌旁边坐下。他去厨房点菜,并拿来两包软云烟,自己一包,甩给我一包,我也不讲客气收下了。他递给我一支烟后问我喝点啥酒?我说,就每人来一瓶小青酒!
“你记不得我这个身体不能喝高度酒了?干脆这样,你来一瓶小青酒,我呢,来一瓶啤酒陪你可以不?”
“可以,可以!”
他要了酒,然后开始讲在外面如何打工和所经历的奇闻趣事。很快,十来个菜上来了。
我假惺惺地责备他:“干吗点那么多!”,他满不在乎:“小意思,一样尝点。姐夫,提起筷子。”
我想,那是当然,你这般没眼水,不吃你,我是憨猪,吃!
他滔滔不绝地说,我默不作声地听,或只在他某句话结束时,应付着简短地对答,筷子却忙个不停。
我告诫自己:必须少说话,多吃菜,以免露了马脚。如果他哪句话我无法回避而答起来又容易露身份,或者快到我乘车的时间,我就撒谎说去方便方便,然后趁机溜走。当然,如果他扯到某些于身份无威胁而我又感兴趣的话题时,我大胆地插上几句,甚至放开来吹上一通也是可以的。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十多分钟,这时,他已经喝下一瓶啤酒,满脸通红,连脖子也红。他突然说:“嘿哟,啤酒这东西,喝多了就想小便。姐夫,去厕所吗?”我试了一下,觉得没便意,就说:“不去,你遇到我时,我刚从厕所里出来。你自个儿去吧!”
他掏了掏口袋,我发现尽是百元的,一大叠,他问我有没有五毛钱。我摸摸外衣口袋,掏出了那张仅有的十元钱,想都没多想就递给了他,“这总比你的大票子零嘛!出门往右转,牛肉米线对面的那条巷子进去,那个公厕只是有点儿脏。”我告诉他。
他接过钱急匆匆出去了,看样子是憋得发慌。
这家伙一出门,我便兴奋得险些手舞足蹈。然后我马上回过神来,抓起一支烤鸭大腿猛剔。我一开始是猫着吃的都变成挺着吃了。
我在想,我假冒了人家的姐夫,占了便宜不说,还让他潇洒地请了一顿饭。毋庸置疑,这次经历必将记入我人生的辉煌业绩中,成为一种不可估价的资本,激励我去实现更大的报负。我要回去告诉老婆,让她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憨日脓。我还想……噢!就是这一点非常遗憾――他那不中用的姐姐不该过早地去世,不然,我会设法套出她的家庭地址,我就不信她的男人会天天呆在家里面……
我这样边想边吃,松了一下皮带。看表,哟!快到发车的时间了,唉呀!我怎么这么笨,何不趁机溜走呢?对,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于是我匆匆起身下楼,刚出大门,不知从哪儿伸出一只粗大的手,扯我个趔趄,我一看,是饭店老板,“整啥子?”我有点生气。
“你们还没有结账,一共一百八十四元。”
“我朋友会来给你结的!”我忙说。
“你朋友?哦,对了,你那位朋友叫我转告你,他有点急事打车先走了。”
我一听,脑子轰的一下……我又“憨日脓”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