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1948年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陈芹和她婆婆带着她两个儿子,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男人招魂。这招魂的呼喊声被寒风吹散,被黑暗撕碎,伴随着漫天的大雪,洒落在洪泽湖东的村野田头。
也就是这年冬天,村里有十多个男人一去不归。陈芹是从洪泽湖西嫁到这湖东的,她的孪生姐姐陈桂嫁给了当地的一个小商贩,那年被鬼子的毒气给害死了,也留下一个儿子守寡。陈芹觉得自己的命和姐姐太像了。这时,她号哭着说,那天她在村口还驼着毛伢子,去欢送上前线的部队,见到自己的男人背着长筒***,骑着白骡马,笑着递给自己一把桃木梳,还说等打完了这一仗,就回来过年团聚,可万万没想到他会一去不还!那一年,她的男人也不过25岁。说完,她就眼泪巴叉地从怀里掏出那把崭新的桃木梳。她婆婆说,媳妇呀,偶帮你梳梳吧,也好俏俏刮刮的,给你那不知死活的男人招魂呀。
天黑透了,雪越下越大。她婆婆取来一碗清水,摆上一支木筷,找来一张杏黄纸和一面小镜子,放在家门口冰冷的泥桌上。她让两个毛伢子举起白纸扎成的招魂幡,站到门前的路口,最后叫陈芹爬上茅屋顶,扯开她男人留下的衣裳,迎风挥舞起来。那件粗布***衣在寒风中上下飞舞时发出的咧咧声响,像是撕破了布,更像是撕破了肺。陈芹一边乌乌拉拉地号哭,一边扯开悠长的声调,向幽暗的远方呼喊起来:“回来呀——你快回来——娘在家等你呀——呜呼——回来呀——你快回来——偶在家等你呀——呜呼——回来呀——你快回来——你的两个毛伢在家等你呀——呜呼——”雪夜如湖,凄楚揪心的呼喊,在这夜的湖面上扩展蔓延开去,一直到最后被淹没,听得瘆人得慌,让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呼天抢地喊到了半夜,陈芹吞嗓管喊哑了,喊出了血,再也喊不出声来,她婆婆面前的粗碗里的清水依旧没有显灵,还是不见她男人的魂归。雪下得更大了,将土村子覆上了一层白皑皑的雪被。村子四处不时地传来此起彼伏的女人喊魂声,听起来像是旷野里传来凄戾尖啸的狼嚎。
这就是1948年冬天的那场大雪,这也是陈芹第一次喊魂。那一年陈芹才24岁,她大儿子才6岁,小儿子才4岁。也就是从这一年开始,陈芹每逢大雪之夜,就习惯地爬上高处,挥舞着她男人留下的那件粗布***装,撕心裂肺地喊魂。从此,陈芹就这样一喊喊了几十年,她把自己从大嫂喊成了大婶,又从大婶喊成了大奶。
陈芹和她的孪生姐姐陈桂长得一模活脱,全都是小矮子,三撂个,全都是一脸的黑皮,全都拐着一双粽子似的小脚,只是两只门面牙特大、特白,全都讲起洪泽湖西的江淮话,声如洪钟,根本就不像个娘们。陈桂不像她妹妹陈芹得了“喊魂病”,而是得了桃花癫,一见到桃花就全身紧张,浑身像是揪筋似地直抽,眼前还会出现幻觉,最厉害时还口吐白沫,不住神地骂人。村里人没事闲着的,就会像看猴子似地把她团团围着起哄。有一次几个毛伢子疯到她的村子,见到她正在发病,全都吓得抱头鼠窜,扔下了一枝鲜艳的桃花,她居然闭上了骂骂咧咧的大嘴,两只眼睛滴溜溜的,最后颤抖着双手去地上捡起那枝桃花,戴在自己满是灰垢的乱发上。在给自己戴桃花的一刹那,她还龇开大牙灿烂一笑。
陈桂和陈芹这对孪生姐妹命是一样的苦,当年同时出嫁,尽管一个嫁在湖东,一个嫁到湖西,可她们的命运竟然是何等的相似。
洪泽湖西废黄河一带的黄土高坡上,到处都是桃树横生,因而陈桂的犯病也就变成了必然。陈桂得这种怪病,是她被称为陈桂大婶,在洪泽湖西废黄河一带出了毛人水怪的那一年。那时,有个地主分子在关押时逃跑了,装扮成毛人水怪在荒无人烟的废黄河底吓人、抢食吃。后来,老孟圩大队革委会抓住一个反***分子。那家伙是个孬种,被四脚朝天吊起来,脖子上挂上水桶,肚子上压上土砖,土坯砖头还没加到第四块就招了,供出了邻村弯子口大队有18个毛人水怪。
陈桂大婶就是这次被整得疯疯癫癫的,而她被整的原因又是那么的牵强附会。她这次被整,不是因为***初期坐过一次大牢,而是一个纯粹的偶然。***群众在排查毛人水怪时,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不是黑麻就是独眼,不是秃顶就是结巴,全都像电影里坏蛋一样的歪瓜癞枣。而排查到17个后,就是找不出第18个。也就在这个关键时候,陈桂大婶端着那个讨饭碗,迈着那双小脚,唱着花鼓,一脚跨进了大队部的门槛,偏偏把饭要到了这里,来了个自投罗网。因为她个头矮小,满脸油黑,也就替***群众凑齐了18个指标。试想,陈桂大婶真是倒了十八辈子的血霉,要饭早不去晚不去,偏偏挑这个时候去;要饭东不去西不去,偏偏要挑这个地方去,这不是该派她倒血霉又是什么?
陈桂大婶被抓的那天正是桃花盛开的三月天,她和另外17个人被关押在弯子口大队部。为了防止这些毛人水怪逃跑,***群众发扬创造精神,把大队部门口的那株正在盛开美丽桃花的桃树砍倒,锯成两半,又在树心凿出18个碗口大小的木洞,命陈桂大婶等18个毛人水怪把一只脚脖子伸进木洞,然后将那桃树段子两头加锁,这样一来桃树也就变成了脚镣,谁也别想逃跑了。
陈桂大婶后来一想起这次脚戴桃树镣的事来,头皮就发麻,两眼就失神,全身就直抽。她后来总是对人说,她脚下那一片缺胳膊少腿的桃花,完全就是她的儿子鲜血化成的魂。
二
或许是自己的男人走得太远,无论陈芹大奶怎样的呼号,男人的魂就是没有归来。其实,陈芹大奶的呼喊肯定传不到那个叫五条岭的地方。那个地方在陈芹大奶家的南面,是位于洪泽湖东南盐城步凤的一处河滩,那里有一片不到一亩方圆的荒岭,南北走向并行排着五条不到一人高的土堆,每条土堆上用泥土垒起一排坟茔帽,远远地望去像是五排山芋行。这就是被当地人称为五条岭的乱坟场,这就45年前草草掩埋在盐南战役中牺牲的3000***的地方。这里离陈芹大奶家有30里地,陈芹大奶的喊魂声自然无法传到。
也就在陈芹当年第一次喊魂的时候,近3000位***被草草地掩埋在这片僻壤荒岭之中了。那年冬天,天寒地冻,盐南战役在便仓那边打响,七八里外都能听到乒乒乓乓的***炮声,这一仗整整打了四天四夜。那天大雪纷飞,阴风怒号,有一个担架队开到这里,匆匆忙忙地开挖了五条土沟,每条沟有一米多深、一人多宽、四五十米长,接着就从河里开过来一条又一条木船,全都装满了***的尸体,死者大多才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脸的孩子气。有的头被打烂了,有的全身被烧得焦黑,所有的尸体浑身上下全都是鲜血和雪浆。当时因为敌情太紧,***的尸体被匆匆抬下战场,来不及清理,更说不清姓名,直接运到这里就匆忙地掩埋了。这里埋葬的3000***居然没有一人留下姓名!3000***战死沙场,家属没有阵亡通知,没有享受抚恤补助。初开始运来的几具尸体还有棺材,后来运输尸体的木船越来越多了,根本就找不到棺材,只得用白洋布一裹往沟里撂。后来白洋布也用完了,只好在沟底铺上一层芦席,把尸体抬下去。最后连芦席也用完了,干脆就用尸体摞尸体,最多的摞起了三四层,把一米多深的沟都填满了,这才把两千多具尸体全都埋了。在掩埋尸体的时候,雪花落在地上被***流下来的鲜血立马染成了红色。那一年冬天下的雪也就是红雪了。
陈桂大奶出狱后以沿村唱花鼓乞讨为生,一直到她69岁那年淹死在废黄河里。当然,陈桂大奶也享受过社会对她的关爱。那是1993年的春节前夕,她的那间四处透风漏雨的丁头舍边口站满了干部,村边的土路上还停着几辆小汽车。原来是省***区首长慰问陈桂大奶来了。首长是位五十多岁的女同志,她揭开那个土锅腔上用高粱杆编成的锅盖,看到破锅里只有几个发了霉的山芋干,锅台上还一把野菜,富秧根、苘种子、七角菜、猪耳菜、大刀略什么的,只要人吃不死的样样都有。女首长的两眼湿润起来,她拿了一块山芋干和一棵野菜,包在自己洁白的手帕里,放进了公文包。她两眼噙着泪花对身边的随行人员说,这就是我们老区的一个普通群众,战争年代她可是用自己亲生儿子性命,来保护我们的***同志的后代呀!我要把这块山芋干和这棵野菜带回去,教育我们的***战士。女首长临别前给陈桂大奶送了50元的慰问金。陈桂大奶两手捧着纸币,突然双膝落地,失声痛哭起来,哭得凄凄惨惨,哭得悲痛欲绝。也就在女首长慰问后的两个月,陈桂大奶淹死在废黄河里。
陈桂大奶的死因是为了她的干孙子剃毛头,那天是她干孙子的10岁生日。按洪泽湖西的习俗,过10岁的毛伢子是要剃毛头的。而就是那天,陈桂大奶路过桃园时突然又一次疯疯癫癫起来,手舞足蹈像是跳欢庆***的大秧歌,接着折了几枝桃枝,编成一只帽子,戴在她多年没有洗过、白发苍苍的头上,嘴里早已不住神地念叨着“前程远大”四个字,就像老尼念诵经文一般。
这家人给10岁的孩子剃毛头时买来了三尺红布,把剃下的毛发用那红布包裹好,放在一只新买的脸盆里,然后将那脸盆在鞭炮声和祈祷声中,放入暗流涌动的废黄河。家里人便在河边烧纸、燃香、叩头,祈祷孩子前程远大。而按乡里的规矩,干亲则必须在下游将那脸盆捞上岸,放盆与捞盆的距离愈远,小孩的前程也就愈远大。已是69岁高龄的陈桂大奶,二话没说就拐动着她的一双小脚,朝下游磕磕绊绊地奔去。谁也没有料到,前天还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雪,昨天还没有开花,而今天桃园突然开花了。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她居然在发病时,还念念不忘她的使命;谁又没有想到她已经在几里外的弯子口看到了祈福的脸盆,可就在这个时候,她的那双小脚突然在雪地上一滑就掉下了河,而就在这一刹那间她还猛地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河里的祈福,脸上居然呈现出满足的微笑,老脸笑得像一朵绽开的桃花。
弯子口的高坡是一片粉红的桃花,坡地上还堆着一片没有融化的积雪,坡下就是那条蜿蜒而至的河。陈桂大奶就在这样的美景之中,无声无息地含笑而死。就在她死前的几天,她还对村里人说,她不能花女首长的50元钱,她自己已经有足够的钱为干孙子买一副银项圈了,还有足够的钱把她自己送上火葬场火化的。她把放在枕头下的那个黑渍渍的手拍掏出来,里面是左一层右一层包裹着的27元6角5分小硬币。这是她几十年来沿村唱花鼓乞讨时积攒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