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广州市区到汕头有六小时的车程,一过汕头石大桥,就进入汕头经济特区,印入眼帘的是一片衰败的骑楼街。相比于乘改革开放之风,城市面貌天翻地覆的特区,汕头更被外人记住的,是海鲜和牛肉丸,是“茶薄人情厚”的功夫茶文化。城市的建设,仿佛二十年没有改变。
1983年,有着深厚潮绣工艺基础的潮汕地区,凭借丰富的海外华侨资源,在全国办起了第一个文胸加工厂。同时建立的,还有大量衬衣、西裤、西服厂家,拉开了潮汕地区“三来一补”加工的序幕。但由于生产设备落后,工人技术跟不上,在随后的发展中,衬衣、西服厂很快倒闭了一大批,只有对工艺技术要求不太高的内衣厂家遍地开花,成为了潮汕地区来料加工的支柱产业。目前在潮汕地区登记注册的内衣企业,超过3000家。按年产量算,这里的内衣厂可为每个中国女性提供至少一件文胸。
民宅作坊
纵火案发生地陈店,位于汕头市潮南区与普宁市的交界处,走在街上给人一种“泥沙与灰尘共舞、三轮车与摩托天齐飞”的感觉。2004年,陈店镇被中国纺织工业协会授予“中国内衣名镇”称号。
与一般工业聚集区常见的灰色调厂房不同,当地即使新建的房子,也还是遵循潮汕地区传统的“四点金”民居风格。难以想象21世纪已过了12年,一个发展了30年的工业区,还能保存完整的传统“百鸟朝凤”村落格局。
这类“潮汕新式民宅”占地一般在200平方米以上,超过1000平方米的也为数不少。“四点金”建筑是四面围合的,房屋相接,左右对称,紧凑简洁,狭小方正的天井位于中庭,保持了唐宋四合院的形制与格局。潮汕人把天井视为财禄,“财气”从大门或天上降临,积聚于天井后再通过各房门窗“吸”进屋里,“聚财不漏气”。
许多家庭手工作坊,就深藏在这些“聚财不漏气”的新式民宅里面。
“这样设计方便开厂做生意。”一位潮汕本地人介绍,“每个潮汕男人心中都有一个老板梦,这里的创业气氛非常浓厚。买上几台机器,贴出告示招几个工人,就可以在家里开厂,就算自己开不了厂,也可以租给别人。”
不办任何证照,不交税,只要招得到工人,找得到订单,车间就不分周六日,昼夜开工。绝大多数家庭作坊的工人与老板之间没有劳动合同,只有口头约定。
沿着324国道往西走,在经过陈店镇***府后再行500米,有一个写着“新溪西”的指示路牌,从路牌下的路口往南走,就进入了纯由民宅组成的“厂区”。在一条两车道的水泥路旁,分布着大大小小的餐馆、便利店,还有一家拥有数十台电脑的中型网吧。一家四川菜馆的老板娘说,不少四川打工者在下班后会来这里吃饭,她的生意还不错。
“厂区”巷道一些不起眼的地方,张贴着各式的招工小告示。一张被风吹得有些残破的A4纸贴在铺满橙红色马赛克的民宅外墙上:“招收大量熟练工。双针、定扣、定型(均为内衣工种)电话:135……”
外人很难分辨“厂区”里的民宅哪些已被租作厂房,一眼望去,它们并无二致。一间3层高的民宅,其二楼窗外的防盗网上挂满了晾洗的内衣,当地人介绍,那是一个家庭作坊的员工宿舍。站在大门外也可窥得端倪,透过一间民宅的门缝,可以看到里面的大厅,黑压压地堆放着货物。
一家占地面积有400多平方米的民宅内大有乾坤:大门、窗口紧闭,访客大声叫唤也无人答应。一位前来拿货的当地人,颇有经验地绕到侧面一条小巷里,拍打窗户,自报家门,老板娘警惕地询问了两句,才小心地拉开了铁制的侧门。
打开门来的是一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内衣生产车间。进门左侧摆放着数台内衣定型机器,当它们开动时会产生250℃的高温,右侧陈列着两排用以剪裁的车床。当天,老板娘养的小狗不巧拉肚子,它在一架机器旁拉了一泡屎,老板娘忙于业务,一直腾不出手清理。
刘双云纵火案发后,当地***府加大了对小作坊的整治力度,不少作坊都在日间掩上了大门,但运送内衣的小货车依然在各个民宅间不停地穿梭。看到车来了,工人会把大门开上一个口子,然后迅速把一包包齐人高的黑色包装袋塞到车上。知情人说,那都是半成品的内衣。
入夜,新溪西、文光等村的巷道间细细地回响着机器的“哒哒”声,就像是细雨落在芭蕉林。路人很难分辨,这些声音究竟出自哪一家民宅。
无证经营
12月4日下午,当刘双云的老板陈锐鹏在外面听说自己工厂出事了后,马上拨打在工厂里面的妻子的电话,但打不通。陈锐鹏称,他心里非常害怕,赶到工厂时发现大火已被扑灭。他没有继续留在工厂善后,而是选择了和刘双云同样的逃跑路线,一口气跑到普宁流沙镇的朋友“阿松”家中,询问他这件事情如何处理。“阿松”奉劝他:“我明天陪你到公安局自首吧。”
大火发生时,陈锐鹏的妻子邹文璇正在二楼接待来参观的客户,刚走到二楼准备坐下时,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并发现二楼楼梯处冒出浓烟,开厂四年的经验让她马上作出判断:失火了,并且第一时间报了警。
这种“砰”的声响对邹文璇来说太熟悉了。每逢下雨天气,工厂的电闸经常会跳闸,就是发出这种“砰”的声音。事后她认为,失火的原因也可能电路跳闸引发的。
陈锐鹏的内衣厂开办了四年,至今没有办过营业执照,是一个典型的无证家庭作坊,但却在2009年领了一个“陈店小作坊消防许可证”。
厂房是陈锐鹏租来的民宅,一共三层半,一楼放置裁床,二楼住家,三楼工场,四楼是定型和临时包装场地。工厂的电路是原来屋主铺设的,陈锐鹏租下之后,自己做了一些改造,但只有初中文化的他不太熟悉电路原理,改造得不好,每逢下雨天气就会跳闸。
陈锐鹏平时负责在外面采购和销售,妻子邹文璇负责厂里的事务,其中大部分是女工,有一半还未成年,她们中年龄最小的,只有12岁。童工们在工厂都是从事“订碗”(文胸的一道工序)工作,按计件算,她们每个月大概能拿到1500块钱。邹文璇辩解说:“我文化水平低,实在不知道雇佣童工是违法的。”
“转正”就活不了
“我从没见过劳动合同。”湖南株洲人李洋(化名)在汕头打工6年后,自立门户当老板,但对于劳动合同的概念,他很陌生。“我不清楚劳动合同有什么用。”
不但劳动合同欠奉,事实上,李洋的小作坊是个典型的“三无”工厂――无营业执照,无消防许可证,无环评。李洋也曾想过“转正”,但他在仔细计算了正规厂所须缴纳的税费后,放弃了这个想法。
李洋给本刊记者算了一笔账:去年,小作坊全年的营业额为180多万,其中生产成本为160多万,其中包括23名员工70多万元的工资、70多万元的材料费、3万元的厂租和10多万元的水电费。“我只有不到20万元的利润,要是转正,要交的国税、地税加起来要10多万,那我辛苦了一年,就白干了。”
近两年的销路不畅,让陈店镇的内衣小作坊的利润空间被进一步压缩。李洋说,早些年,陈店出产的内衣大多数销往国外,但近年来自海外的订单锐减,大批内衣厂不得不转攻此前并不熟悉的国内市场。“第一是市场饱和,第二是我们还没打开销路,这两年,10家内衣厂里有4家要关门。”
“资金非常紧张。”另一位内衣作坊老板说,“小厂的流动资金一般只有5到10万,差一点的厂,根本就没有流动资金,要等到货卖出去后,才有钱给工人发工资。”
刘双云纵火案发生后,陈店镇***府清查“三无”作坊,他的小作坊一度被查封,厂内的水电被截断,但“花了几千块钱”后,小作坊又再重新开始生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