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趣”原本是中国古典诗学的概念,有道是:“诗不能离理,然贵有理趣。”而我认为以此言品鉴随笔,似乎更为契合。
随笔这种不拘一格的文体,在文字泛滥、出版门槛较低的当今时代,已几欲成为承载调侃文字、调情文字、游戏文字、注水文字的载体。许多的所谓“随笔”之所以沦为一堆堆“随随便便的文字”,概因为其中既没有“理”,当然更没有“理趣”。而张吉刚《别做聪明的傻瓜》一书难能可贵之处,正是在于贯穿了作者个人的思想和见解之理,其理趣盎然,俯拾皆是。
随笔的第一特质是说理,即表达思想与见解。张吉刚随笔正是以理见长。“理”是思之果。犹太人有一句著名的谚语:“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为什么?大概因为人类的思考在上帝看来都是幼稚可笑的,就像成年人听见孩子的童言童语。可是如今上帝可能越来越难得一笑了,因为人类用娱乐终结了思考。人们普遍沉迷于物质生活,在追逐功名利禄的百忙之中,大多无暇顾及于“思考”。一如《别做聪明的傻瓜》这样的多思多虑,如果上帝有知,那其作者恐怕就真是上帝眼里的“聪明的傻瓜”了。
聪明为智,傻瓜为愚。智与愚是一对辩证关系,也即对立与统一的两个方面。读《别做聪明的傻瓜》一书,让我迷惑于作者本身的角色――智者?抑或愚者?书中诸多篇章所写的世相,聪明人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恐怕根本就不会或不屑假以思索,而张吉刚却煞有介事地左思右想,可见是有点“愚”;不过那些早已让人麻木到没有感觉的世相,经他一思量,倒的确存在俗人没有察觉的“盲点”,譬如,他在《甩掉沉重的面具》一文中,谈到“川剧变脸”:“一在面具之多,二在善变之巧,随时做到因时因地因人因事而变,变得神不知鬼不觉……国人既是制造面具的能手,更是变脸的高手”;又如《误会来自错误的假设》言及:“人与人之间的很多误会、隔阂大多缘自错误的假设上……一旦习惯于以邻为壑的假设,多心多虑便会油然而生,是是非非将连绵不断,疑神疑鬼将没个安宁”……如此种种,又让人不能不服他的“智”。
随笔的“理趣”,是具有哲理意味的思辩之“理”,是具有审美意味的表述之“趣”。随笔贵在理趣,没有理趣的随笔,形同于一堆没有嚼头的文字空壳;而随笔的理趣又妙在自得,何谓“自得”?首先是其“理”的识见是个人的、独家的、新颖的、独到的;其次是“理”的抒写是自由的、独特的、个性化的、真性情的。
张吉刚既不是书斋里的学究,也不是体制内的作家,他的随笔写作没有太多功利性追求,也没有太多的学术窠臼和思想羁绊,我思故我在,我思故我写,这样的写作状态决定了其随笔内容多数都是有感而发,决定了其随笔无论是在内容还是形式上,都能够自由地挥洒、自如地表达。
《别做聪明的傻瓜》一书中的60多篇随笔,内容上海阔天空,形式上不拘一格,全书共分五辑:“生活的信号树”、“心灵的芦苇荡”、“人性的沼泽地”、“职场的跷跷板”、“文化的太阳穴”,针砭现实,探索人性,大到***治经济,小至个人恩怨,无所不谈,虽有参差、芜杂之嫌,但却自有一种未经删伐的原生态的自然茂盛,正合了随笔的闲、杂、散的随意性,也正合了随笔的自我、自在、自如的自由性。
而善于把自我的所思所想和所发现、所认识的“理”表达出来,让读者产生心有灵犀的感触与共鸣,是随笔的另一特质,这也是张吉刚随笔的另一长处。
《别做聪明的傻瓜》中的许多篇章之所以让人产生共鸣之感,首先是由于作者对“理”的表达,是其个人真性情的自然流露。诚如庄子云:“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张吉刚的哲思得益于勤于观察、善于思考、敏于感触。他虽阅书甚广,却不掉书袋,不喜引经据典;他写的多是身边事,表达的是切身的感受感悟,那些来自于生活的未经过度加工打磨的思想碎片,还散发着浓浓的生活气息和浓浓的个性化色彩,使读者感到这些“理”离他们的生活并不遥远和陌生。如:《难得让人嫉妒》中举出嫉妒对象有多种:“妒艳”、“妒富”、“妒才”,指出凡被别人嫉妒者,“必定有过人之处”,“你应该为此而自信而骄傲”,“千万不要因他人的风言风语而乱方寸,也千万不要让嫉妒者打垮自己,让嫉风妒雨为你加油鼓劲。”这样的章节,不难看出作者率性而狂放不羁的真性情。
又如:《终身慎为终无为》一文言及:“人的一生都会做一些本来不该为而为之的事,也会做一些本来不该为而最终又认为值得为的事”,“譬如饮酒,谁都明白酒会伤身,喝醉了遭罪”,可是“碰到投机投缘的人,总觉得不足以尽兴。……人的一生,在感情上如果没有遇见值得可醉的人,那将是百年孤独;如果没有遇到值得醉一把的事,那也是如同苦海行舟。”这样的奇言妙语已经很难分得清哪是“情”,哪是“理”,可以肯定的是其“情”与“理”乃相得益彰。
《别做聪明的傻瓜》的真情真性还表现在作者所具有的古道热肠式的率真、坦诚,张吉刚真诚地与读者交流和分享他的人生感悟,希望自己能为人们“拨开聪明的雾障”,能让人们“走出人性的漩涡”,能教人们“别做聪明的傻瓜”。譬如他在《选择就意味着放弃》中写道:“为所该为之所为,为所能为之所为;得所当得之所得,得所能得之所得。否则,不仅做不好、得不到,反而会招来一身的麻烦。这些虽然属世事之常理,但人心总是比天大,总是自以为是,做起来总是会选择失当。”这类的苦口婆心的劝导让人感到作者好像是一位老朋友,就坐在你的面前与你促膝谈心,其言也真,其心也善。
为了帮助读者认识社会、把握自我,作者甚至不经意间把自己的某些“圆滑”的为人处世哲学都连底兜出来了。譬如他在《玩不转的自由》一文中所言:“入世与出世之间常常会有一道门槛,对待自由的最佳境界则是两脚骑着门槛,同时享受安全与自由。”不论某些观点是否符合正统或正确的思想观念范畴,作者的这种“不揣浅陋与冒昧”,这种不伪善、不虚饰、不矫情,这种对套话、说教、高论的摒弃,其真诚的写作态度正是随笔应有的风范――自由地敞开心扉、真实地袒露观点。
同样是说理,随笔与论文不同,论文偏重于理性和逻辑,而随笔偏重于知性和理趣。《别做聪明的傻瓜》虽以理见长,但读来并不枯燥。作者善于撷取现实生活中的鲜活世相,由事及理,由表及里,由浅入深,其对“理”的判断与揭示大多是通过心灵对形象与直觉的触击、对大千世界及人情人性与生命真谛的幡然领悟来完成,没有空洞高深的理论,有的是更耐人寻味的人性哲理。如《猫鼠游戏》,从作者小时候眼见的猫寡鼠众、猫鼠为伍的情形娓娓道来,转而论及腐败与反腐败的严峻现实,制度漏洞多,腐败可谓空间大,“单靠几只猫又能奈何几只鼠?单靠几只鼠笼又能有几只老鼠往里钻?单靠几只电筒又能照见多少曲径幽深的黑洞?”寓理于事,寓言于世,较之直白地说理,显然更有言已尽而意无穷之感。
在张吉刚笔下,哲理哲思总是伴随着丰富的联想和想像。譬如《戏说数字人生》,把人生的各个阶段比喻为一串阿拉伯数字:“‘1’代表人的幼儿时期……如同一枝擎天之笔,企望在人生这张白纸上自由地挥毫泼墨”;“‘2’……似一个席地而坐的学子,标志着一个人要从全然无知到真正成为一个社会有用之才必须经过漫长的苦苦的埋头求学的过程”;“‘8’……类似圈套不断。当一个人到了最风光、最得意的时候,就意味着已进入一生最危险的时期。这个时期所面对的圈套和诱惑会更多”,一任想像之翼自由地驰骋,一任哲思之瀑恣意地奔泻。
随笔的理趣还离不开形象生动、具有个性化风格的语言。《别做聪明的傻瓜》行文上也许还可以更为简洁精准一些,但是这样的要求可能会令思绪的自由恣肆有所局促。张吉刚随笔的语言自有一种泉喷浪涌的畅快淋漓,譬如,《走出‘身不由己’的迷宫》写道:“当我们盘点人生的时候,不得不为自己一生的所作所为而忏悔……一生都没有自主地选择过,那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子!一生都在猫着腰过活,那纯属苟且偷生!一生没讲过真话人话,那是对自己的人格侮辱!一生都在为自己而耍弄或伤害他人,那将是来生也无法饶恕的罪过!”意气充沛、直抒胸臆的文风,也使张吉刚随笔平添了更鲜明的个性。